故事:即将大婚的新郎官,半夜死在自己房内,一枚玉佩让真凶暴露 五大三粗是什么生肖

五大三粗是什么生肖本故事已由作者:南蓂,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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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弘治元年,初春。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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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弘治元年,初春。夜半三更。

南昌府衙。地牢。

阴森而寂静。屋角滴滴答答,漏雨如更,本就薄薄一层的茅草被打湿,更抵不住寒意。老鼠在看不见的暗处游走,发出窸窸窣窣的啃噬声。

夜已深,当值的狱卒不免倦怠,上下眼皮直打架。可南昌知府苏衡为官清正,治下最是严明,饶是小小的狱卒,也不敢偷懒犯浑。

两名狱卒一胖一瘦,胖的外号猪皮,瘦的人称麻杆,常常搭档值夜,称兄道弟,彼此关系不错。于是就着一点冷菜,摆开了龙门阵,天南海北地胡侃,好借此打发走困意。

聊到昨夜收押的一名人犯时,猪皮来了兴致,努力睁大被横肉压缩成窄窄一线的眼睛,眸中迸发出八卦专用的兴奋神采。

“你见着了吗?那小郎哥粉面朱唇,生得好般俊俏,恁地做了杀人的勾当?可惜,可惜。”

麻杆见多不怪地摆摆手:“此言差矣。大人素日里是怎么教导咱们的——切勿为表象所惑,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听去办差的哥们说,那齐公子从身后被连刺了数刀,血肉模糊,死状甚是凄惨。你不可惜他,倒有闲心为杀人犯扼腕,仔细被人听去,可够你吃一壶的。”

“我也就是与你闲话罢了。”猪皮讪讪地一缩脑袋,“再说,这个案子已经是铁板上钉,没跑儿。只等大人忙完邱三少那边的事情,回来便可开堂定罪了。”

“可不是?那小郎哥被齐家人当场擒拿,身上又搜出了与死者遗言相呼应的物件,铁证如山,纵然他有一百张嘴,怕是也不好意思为自己叫冤吧。”

麻杆话音未落,只听得地牢深处,一声清喝横空出世,中气十足,霎时响彻了静夜。

——“冤!枉!啊!”

猪皮与麻杆面面相觑,很是错愕了一下。

曹操,曹操就叫。这货还真好意思。

*

“嘿,别嚎了!”麻杆敲了敲牢门,龇出一颗尖牙,熟练地作出凶狠状。

他唱白脸,猪皮就唱红脸,配合默契,将手里灯盏举高了些,温言相劝:“小郎哥,消停些吧,你有何冤——”

烛焰无声地跃动,照亮了牢里头那位被关押的“杀人犯”。

委实是个好看的男子。

或者,说是少年更为恰当。

不足弱冠之龄,书生装扮,头戴四方冠,身着仕子袍,腰只一握,纤瘦却不显孱弱,肩颈直,皮肤白,一双眉眼清澈灵动。

即便是身处囹圄,衣角沾了泥垢,鬓间挂着茅草,十足的狼狈,却不知怎么地,就是透着一股出尘气质,叫人不得不为之侧目。

猪皮原本要说“你有何冤,自己没点数么”,结果这么打眼一瞧,骤然被晃了心神,嘴一瓢,成了:“你有何冤——说来听听。”

麻杆无语。好一个猪队友。

“咳咳,是、是啊,你倒是说来听听,看你能说出什么门道来。”他只好姑且顺着话茬,同时瞅了一眼挂在门下的木牌,那上头黑笔勾着人犯的名讳——凌初。

凌初双手抓着铁栏杆,往前倾身。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几乎要从栏杆的间隙里探出来。

“两位大哥,我可真是冤枉的。”他说得情真意切,“苍天可鉴啊,我非府内人士,只是途经此地,与那齐公子素昧平生,压根没有半分瓜葛。只是偶然受人之托,去给齐公子送信,我到的时候,齐公子已经遇害身亡了,当真与我无干啊!”

麻杆不为所动,将三角眼一瞪:“死者留在书案上的遗言,一字不差地预告了,罪犯就是身怀璧玉之人——”

猪皮接话:“结果,在你身上,好巧不巧地就搜出了一枚玉佩!”

“你怎么解释?”

“对,怎么解释?”

“解释啊。”

“对,解释啊。”

两人一唱一和,呈递进式穷追不舍。

凌初向房顶翻了一个不遗余力的白眼。他要知道怎么解释,还会莫名其妙地被关在这里?

“哑口无言吧。行了,老实待着。”麻杆得意地挑挑眉毛,又晃了晃拳头,恐吓道,“再乱嚷嚷,小心我拔了你的牙!”

一胖一瘦两人原路返回,烛火渐远,凌初的身影重又被黑暗淹没。他果真老实了,乖巧地闭紧嘴巴,大概是不怎么愿意变成豁牙。

两名狱卒坐回桌边,菜更凉,夜也更静,困意翻滚着上涌。

谁也没有注意到,挂在墙上的牢门钥匙已然少了一串。

正如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些每天夜里都闹腾不休的老鼠,不知什么时候起,竟噤若寒蝉,静悄悄地无一丝声息。

2

凌初大喇喇地躺平,抬手将勾在头发上的那根茅草拈了,叼在嘴里,双臂交叠枕在脑后,睁着眼睛发呆。

他对狱卒的陈情,可谓字字真心。他原为京城人士,数月前出门游历江湖,四处赏玩,途径南昌府境内,本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无故卷进命案,实在冤枉极了。

临行前,三位师父分别对他谆谆嘱咐。

十七:“江湖风波恶。”

胡说:“人间有真情。”

凌初左右耳听了个矛盾,还没厘清逻辑,就被李断续塞了满满一行囊的药瓶。

李断续拍拍他的脸,自成一体地叮咛:“天冷多加衣。”

于是,凌初左边记挂着险恶,右边憧憬着真情,背上一行囊的叮铃哐啷,迫不及待地启程了。

活了十七年,这是凌初头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出门游历。

红尘锦绣,乱花迷眼,他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尝试。想认世面,见众生,吃喝玩乐,更想完成从小的夙愿,像师父那样,做天下第一的神探——

得,神探事业还没起步,自个先锒铛入狱,成阶下囚了。

凌初用牙尖咬着草杆,沉下心来,决定把整件事再捋一遍。思绪回到昨日午时。

他自官道入境,脚程不快不慢,一路优哉游哉。开春了,沿途景色秀丽,黛山千叠,满眼皆是蓊郁。临近南昌城门,在驿馆歇息时,正听到旁人闲谈,说是附近的梅岭开了桃花,姹紫嫣红,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梅岭原名飞鸿山,西汉末年,南昌县尉梅福为抵制王莽专政,退隐此山中。后人为了纪念他,在岭上建梅仙坛,岭下建梅仙观,改飞鸿山为梅岭。历来是个有名的风景胜地。

凌初登时动了心。他身无急事,本也就是随心所欲地走走停停,兴之所起,当下便改了道,往梅岭去了。

热心群众诚不欺他,梅岭确实不虚此行。尤其是那嵌在山腰窝里的一汪碧湖,春水粼粼,清澈如镜,微风自湖面袭来,端的是清凉怡人。

三月的雨落完第一场,绕堤垂岸的柳惹了一树青,那是初生的碧色,清清透透的,即便映在少年的白衣上,也是不显阴郁的,倒衬出一股君子如玉的隽秀气。

凌初驻足岸边,看风景。

却有人驻足他处,看他。

察觉到那钉在后背的视线,凌初不由回首,视线略微一扫,便与一人撞个正着。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身量高挑,上穿竖领直袖袄,下着金彩马面裙,墨发挽作桃心髻,缀流苏珠翟。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妆容太重,反而辨不清五官的轮廓,平添了几分风尘气息。

女子的身形半隐半现地掩映在一棵高大的桃树后,目光却穿林打叶,如响箭一般射向凌初,几乎是直勾勾的,烫得灼人。四目相对之下,竟也不躲不避。

京城礼法森严,规矩大于天,药谷就更不用说了——拢共就那么几位清心寡欲的老光棍。凌初长到十七岁,还从未见过这样热情大胆的闺中女子。

他心下称奇,面上却不露声色。

凌初对自己的“扮相”还是颇为自信的,自诩算是个吃香的小白脸,往路边这么一戳,虽不至于掷果盈车(注1),但惹得一两个姑娘家注目,也算情有可原。

个人魅力受到认可,凌初心情大好,造作地将手中折扇“唰”地收起,风度翩翩地一颔首,冲那女子打了个招呼。

也不知对方是否会意,只见她一垂眸,终于敛了目光,身影错动,闪到了树干后,这下完全被遮挡住了。紧接着,一条白绫被抛上枝条。

凌初愣住:“啊咧?”

喂喂喂,就算没看对眼,也不用上吊啊!

3

凌初愣归愣,脚下却不耽误,一阵风似的卷了过去,麻利地将那意欲自缢的女子救了下来。

对方看着瘦,倒是很有分量,差点把他压得一趔趄。

“我说这位姑娘,好生生的,为何自寻短见?”

将将落地,女子似是避讳男女有别,挣开了凌初的手,低头躲在一边,以袖掩面。听到凌初这般问,才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双眸子,朱唇欲启又止,还未出声,眼泪已簌簌落了满襟。

姑娘自称名叫小谢,本地人士,年方二九,正是待字闺中。

她与东湖书院的儒生齐公子两情相悦,私下已定终身,此生非君不嫁。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罔顾她的意愿,棒打鸳鸯,竟强行将她许给了邱三少为妾。

邱三少何许人也?

南昌府里的豪绅富贾,除了一年前满门被杀的“活佛”外,邱家可是当仁不让,稳坐第二把交椅。邱三少则是邱老爷嫡出的独子,本名邱裕,因在族里排行为三,其人又刁蛮无忌,占尽了纨绔子弟的劣习,故而才得了一个“三少”的称号。

小谢啜泣道:“那邱三少尚未正经娶妻,大小妾室却已纳了数十房有余,又常常流连烟花之地,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只恨奴家的爹娘偏爱幼弟,看中了不菲的礼钱,一心只想将奴家变卖出去……”

小谢虽是弱女,骨子里却也有些血气,不愿被逼就范,更不愿辜负情郎,遂觑了空子,偷跑出来,寻了此处清净之地,决意以死明志。

待小谢哀哀切切地道明来由,凌初早已听得义愤填膺,一腔怒火蹭蹭直窜。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真是岂有此理!

“谢姑娘,你万不可再生绝念。”凌初直视对方,正色道,“若是世间女子受了欺侮,都一死了之,那只会叫人愈发轻视。为何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小谢微微一怔,睫毛颤了颤,许是哭得狼狈,仍旧抬手半掩着口鼻,瓮声应了句“是”。

“奴家原想与齐郎一起,远走高飞……”小谢无奈叹了口气,“只是邱家人必定得了消息,奴家一露面,只怕还来不及靠近齐郎,就会叫人给抓了回去。”

好个邱三少,忒不要脸。凌初气结,捏紧了拳头,脱口而出:“我帮你!”

上天有成人之美。现在上天不管事,凌初觉得,自己得管。

于是,凌初与小谢约定,由他去找齐公子,传达小谢的口信,告知何时何地碰面,而后二人汇合,便可不声不响地离开南昌府。邱三少的手再长,也长不过天高路远,二人相互扶持,总能找到容身之地。

“这枚玉佩,乃奴家与齐郎的定情之物。恩公你带在身上,齐郎见了玉佩,自然会信你。”小谢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交给凌初。

玉是好玉,样式也特别,如未满新月,莹莹生辉。

凌初翻转手腕,将玉佩纳入掌心,收紧。

“姑娘放心,凌某必不负所托。”

小谢深深望了他一眼,屈膝,低头,两手平错至左胸前,竟是庄重地行了大礼:“来世奴家当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细枝末节暂且不表,这厢,凌初辞别小谢后,便马不停蹄地进城,依照小谢给的地址,顺利找到了齐府。

不知是否迫于邱三少的压力,齐家人同样不支持二人的感情,因此小谢特意叮嘱,叫凌初不可惊动旁人,越隐秘越好。待一更三点暮鼓响后,再悄悄潜入宅邸,直奔齐公子的书房。齐公子按惯例,晚间总会独自在案前温书,那便是最佳时机,不可早,亦不可晚。

凌初呢,则是英雄救美一时爽,登堂入室心发慌。

他何曾做过这么偷摸又刺激的事,自然心里紧张,生怕出什么纰漏,白白耽误了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从日暮到日落,凌初茶饭不思,蹲在街角一隅,眼巴巴地望着齐家的大门。好不容易挨到一更三点……腿麻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拖拖沓沓地晃过街尾,梆子声被风扯得变形,飘出去老远。

凌初拉拉筋,蹬蹬腿,又按了按衣兜里的玉佩。万事俱备。

他轻飘飘地跃上房顶,像一缕青烟袅袅腾挪,几个起落后,已经进了齐家,在夜色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朝书房摸去。

书房果然亮着灯,窗纸似画,描出一个趴伏在案的侧影。

哎,齐公子不是要温书么,怎么是趴着的?

凌初心中机敏地一跳。

然后……

4

凌初仰面躺在草堆上,回忆到此处,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落寞,相当落寞。

但凡他稍微动动脑子,也不至于在那时得出“哎呀齐公子居然看睡着了,果然学习是件无聊的事”这样天真烂漫的结论,然后,没有一丝丝防备,甚至于激动中带着一丝雀跃地,走了进去。

再然后,便是狱卒口中的故事版本了。

齐公子趴在书案上,被人从后连刺数刀,气绝身亡。带血的匕首扔在地上,锋刃雪亮。齐家人蜂拥而入之时,房间里除了嗝屁的齐公子外,就只剩一个杵在原地呆若木鸡的凌初了。

最要命的是,齐公子死时攥着毛笔,写了五字遗言,赫赫在目,墨渍犹然淋漓。

“怀璧者杀我”。

最最要命的是,齐家人顺手一搜,就在凌初身上搜出了那枚玉佩,与死亡讯息呼应得可谓是严丝合缝。

然后,还没反应过来的凌初,就被七手八脚地按在了地上摩擦。

最后,府衙闻讯出动,将他收押候审,这才有了此时此刻的境地。

冤不冤?百口莫辩,冤大发了!

凌初进行了一番沉痛的思考,而后将嘴里的草杆一吐,翻身坐了起来,忽地将一只手臂伸出栏杆外。

黑暗中,升起了两点幽光,无声趋近。而后,凌初五指一收,握住了冷硬的钥匙。

“祖宗哎,你很忙吗,怎么才溜达过来啊。”

话音未落,又是一物落到掌心。这次是个软的,温热,有毛,好像还在抽搐。

虽然看不大清,但如无意外……应该是只半死不活的老鼠。

看来祖宗确实挺忙的。

凌初随手将老鼠丢掉,顺势摸上了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可劲地撸了几把。

这是他养的猫,异瞳,长毛,通身雪白,叫“小王”,聪明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成精。一路上跟着他,若即若离,比祖宗还祖宗,不高兴了就自个去找小母猫玩耍,玩高兴了……倒也乐意为倒霉催的主人偷个钥匙什么的。

方才凌初有意喊冤,吸引两名狱卒过来,就是为了给小王创造机会。谁知这位祖宗玩老鼠上头,到这会儿才姗姗来迟。

钥匙递进锁眼,一转,凌初捏住锁链,轻轻卸下,蹑手蹑脚地出了牢门。

江湖确实险恶,但凌初,也不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主。

与其等那知府大人糊涂断案,不如主动出击,将真相调查清楚。

连自己的冤屈都不能平反的话,还痴心妄想地要当什么天下第一的神探呢!

凌初昂首挺胸,一脸正气,踌躇满志地迈开脚步。

一盏茶的功夫后……

他迷路了。

*

南昌,古称豫章,粤户闽庭,吴头楚尾,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初唐王勃曾在《滕王阁序》中称其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及至明时,南昌府领一州七县,地广人稠,街道常见“肩摩接踵”之景。

故而,这总领各属县的南昌府衙,也颇有一番规模。尚不谈府堂,单单是这地牢,就有数百间监舍,又根据《大明律》的十一卷刑律勘定,划分为十一区(注2),其间纵横曲折,兼之光线昏翳,没一会,凌初便晕头转向,彻底不知身在何处。

目尽之处皆是牢房,看起来又都别无二致,像是一团团黑雾,裹着一个个面目模糊的犯人。

再一次走至死路尽头,凌初面壁扶额:大意了。

正郁闷之际,忽有脚步声,遥遥可见火把的亮光,伴着一串哈欠连天的牢骚。

糟糕,是巡值的狱卒朝这边过来了!

凌初一下慌了神,这这这,这要他往哪躲啊?背后抵着墙,左右都是牢房,眼看火光越来越亮,就要转进他所在的这条岔路了。

真是倒霉他妈开门——倒霉到家了。

急中生智,凌初赶紧掏出钥匙串,尝试去开最近一扇牢门的铁锁。

师父保佑……他心中默念,手上动作飞快,试了几把之后,终于听到一声轻轻的“咔哒”。

凌初钻进牢房,就地一滚,蹿到了角落里,矮腰团身,将自己缩成不显眼的一坨。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狱卒的身影出现在了路口,火把晃了晃,刚好照亮一息之前凌初所站的位置。

外头声响渐止,凌初惊险地呼出一口气,只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

咚。咚咚。咚。咚咚。

额……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抱够了吗?”

5

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贴着凌初的耳廓,就在咫尺之处。

凌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万籁俱寂,几乎能听见自己睫毛扑闪的声音。

怔了几秒后,五感归位,他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太对劲了。

这间牢房里有人。

那人就坐在屋角。

而他方才急着藏身,来不及辨明周遭环境,便下意识扑向死角,然后一头扎进了……此人的怀里。

回过神来的凌初连忙后退,旱地拔葱一般,将自己的脑袋从对方怀里拔了出来。

“抱抱抱抱歉啊,打打打打扰了……”凌初的舌头都捋不直了。

对方不语。

沉默,诡异的沉默。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见狱卒业已走远,忍无可忍的凌初怒甩了个火折子,用手拢着,借着指缝间透出的微光,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真貌。

一个年轻男子。

席地端坐,肩背笔挺,穿着囚衣,但并未落枷。

年纪倒不大,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眼角眉梢处却沉淀着些许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之感。

脸部线条尤为凌厉,铁钩银划,好似没有转圜的弧度,阴影打在鼻梁上,半明半晦间,更衬得眼窝深邃,幽暗不见底。

凌初抚了抚自己的平胸。坦白说,算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

只是脸太臭,眼神也冷,虽然有意收敛,但仍能窥见眉宇间一缕杀伐之气,绝对是个难惹的硬茬。

凌初赔了几声不是,决定脚底抹油,赶紧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他是个背锅的假杀人犯,眼前这位大哥,搞不好是真品。他可不想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好在男人没有发难,阖了眼帘,兀自养神。

如履薄冰地退了出去后,凌初本着有始有终的原则,还相当贴心地帮男人重新锁好了门。

回到路口,凌初一闭眼,蒙了个南边的方向,正要抬脚,身后忽然一声淡漠的“喂”。

“往北,百步后转东,八十再东北,寻一天窗,可通殓房。”牢房内,男人并未睁眼,“那里看守薄弱,容易出去。”

“你是在帮我指路?”凌初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不怕我是逃犯吗?”

男人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刚才你不是在喊冤么?”

凌初讷讷。自己的嗓门有这么大吗……

“多谢兄台援手,如有机会——”意思就是如果你没有被砍了脑袋的话,“凌某定当涌泉相报。”

“不必多礼。”仿佛是错觉,男人冷淡的声音里似乎融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他停顿片刻,轻轻吐出后两个字。

——“姑娘。”

凌初脚一崴,险些原地下跪。

6

被识破女儿身的凌初拖着不太灵光的腿脚,落荒而逃。她前脚走了没一会,今夜的第二名访客到了。

陆诀抬起眼皮,点头示意了一下:“大人。”

站在牢房外的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江西南昌知府,苏衡。

苏衡,字克己,直隶江苏扬州人,成化七年进士,出任南昌知府,居府十余载,清廉仁恕,政绩卓著。

可此时,三更过半,堂堂知府大人,却不带任何随从,孤身造访地牢,来探望一个囚犯——这情形可不大正常。

“贤弟。”苏衡倒也不拘小节,将烛台搁下,盘腿而坐,与陆诀隔着一道牢门。

他年逾四十,素日里也不大会保养自己,又因勤于公务,长期烦心劳力,看上去稍显沧桑,鬓间隐有华发初生。

陆诀见他神色沉重,眉宇盘桓忧急之色,心中已有所料,直言问道:“死者何人?”

他问得似乎没头没尾,可苏衡叹口气,自然而然地答曰:“是邱裕。”

“邱家的独子?那个邱三少?”陆诀皱了皱眉,“难怪大人夜半来访。”

“邱家岂是等闲之辈?若不及早缉凶归案,只怕要将这南昌府闹翻了天,百姓也不得安宁。”

陆诀明白苏衡的忧虑,简短道:“那就请大人开始吧。”

苏衡捻了捻下巴上冒出一层的青须,将邱三少之死的前后原委,向陆诀细细道来。

时下效仿魏晋雅习,多有清谈之风气。城里的世家子弟们也凑热闹,集结了一个“东湖诗社”,成员多为东湖书院的儒生,一旬一聚,喝喝酒,品品诗,吹吹牛皮,聊聊八卦。

邱三少惯是附庸风雅,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昨日,正是诗社聚会的日子,邱三少做东,在自家的临溪别苑设宴。

高谈阔论,慷慨樽前,一派融融泄泄。

适逢宾客中有两门喜事,齐渐鸿要与望族贵女完婚,宋韫山也将迎娶知府大人的千金。喜上加喜,可谓赏心乐事,众人兴致酣畅,难免多饮了几杯。宴席从申时一直持续到酉时,于一更之前结束。邱三少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回了房,倒头呼呼大睡。

其余人等也纷纷告辞,赶在夜禁之前,各自归府休息。

翌日晨,邱三少的婢女来侍奉他盥洗,推门却见房内空无一人,而被褥凌乱,分明有被人睡过的痕迹。

下人四处呼唤寻找,迟迟不见三少踪迹。

最后找到了后院废弃的荷花池边,一名眼尖的家丁脱口惊叫,指着池中一件漂浮的锦衣。

而邱家最尊贵的少爷,背朝上,俯卧于水面,一动不动,已然失去了生机。

7

陆诀听罢案情,略一沉吟,问苏衡:“大人怎么看?”

“不排除有邱裕酒后失足的可能。只是,宴席散场时,众人分明目睹邱裕回屋休息,他又为何半夜外出,溺死在了自家荷花池里,而若干仆奴,竟无一人察觉?总归是有些蹊跷。”

陆诀又问:“尸体验否?”

“仵作当场做了初验,道‘口鼻内有泥水沫,肚内有水,腹肚微胀(注3)’,确认系溺亡无误,并非死后入水。尸身亦不见有其他外伤。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

说到这里,陆诀不由想起一事。他与苏衡关系匪浅,自然也开得起玩笑,便半真半假道:“令郎呢?没有帮着掌掌眼吗?”

苏衡“哎呦”一声,不提他那宝贝儿子还好,一提他就头疼。

“犬子确实自告奋勇,被我喝止了回去。他乃此案相关人士,理应避嫌。何况,我原本就不支持他这……这独特的志向。为人父者,望子成龙的殷殷之情,贤弟焉能不懂?就不要再拿老哥哥我寻开心了。”苏衡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但愿那小子安分一些,可别再做出半夜偷偷去验尸的丑事了。”

陆诀微微一笑,言归正传,向苏衡问起在场一干证人的情况。

“别苑中的仆从,以及昨夜出席的宾客,都一一问询过了,贤弟自行看罢。”苏衡从怀里拿出簿录递给陆诀。

眉若。最先发现邱裕失踪的婢女。

“今早卯时半,厨房做好了早膳,奴婢便去唤少爷起床。推门进屋,却发现少爷不见了。屋子里陈设如旧,并没有什么反常的痕迹。奴婢还以为是少爷自己起来了,吓了一跳,生怕被责骂伺候不周,赶忙出门去寻。寻了大约一刻钟,仍是不见少爷,这才觉得奇怪,立即通报了绅老儿。”

绅老儿。临溪别苑的管家。

“对对,眉若匆匆忙忙地跑来,说少爷不见了。这一大清早,少爷恁地会不见呢?老奴先去问了门房,门房说不曾见到少爷出来。于是又遣人在别苑里仔细寻找。直到这会,老奴愚钝,还没觉着要出事,只当少爷又临时起了什么玩心,有意捉弄大伙。后来就听到了常八的喊叫。”

常八。在荷花池找到邱裕尸体的家丁。

“绅老儿让小的们找少爷,找来找去也没影。小的寻思,后院那一带还没查看,虽说那处废弃已久,少爷从不踏足,可小的当差不敢偷懒,就抱着万一的心态,往后院去了。刚走近池边,先是望见了一件衣服,飘在水面上,眼熟得很,小的心里当下一咯噔。紧接着就看见少爷他、他……”

陆诀目下十行,很快将奴仆的证词看完,屈指在膝上一叩。

找个地方敲敲,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这些供述身份不同,内容有别,却都有一点相通,便是对自家少主近乎本能的畏惧与忌惮。身边如此人人自危,这位邱三少的品行,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苏衡附议,面露不满道:“邱裕其人,恃宠而骄,自视甚高,对书院之同砚席(注4)亦时常颐指气使,遑论对待家中奴仆?听闻昨夜宴席上,他还当众责罚那名叫‘眉若’的婢女,只因床榻上所铺的狐裘有一处没有梳理整齐,挠着了他邱三少的金贵玉体。”

可不满归不满,案子还是要查的。陆诀继续往下看。后面是赴宴宾客的口录,约有七八人,都是东湖诗社的成员。

苏云今,志向独特的知府公子,果然在列。

宋韫山,宋家二公子,舅舅是江西监察御史,即将迎娶知府千金,成为苏衡的女婿。

齐渐鸿,祖上中过榜眼,但家道中落,在书院也不过中才之人,庸碌无奇。

“这个齐渐鸿——”陆诀翻动书页的动作蓦然一顿,问道,“怎么没有他的供词?”

苏衡一拍脑袋。自己忙昏了头,竟把这一茬漏了。

“齐渐鸿也死了?”陆诀的眉尖微微蹙起一点。

“昨夜一更三点,被闯入的歹人刺杀于案前。凶手被齐家人当场擒住,现已收押候审。”苏衡解释道,“此案倒是明白,人证物证俱全,只因邱三少之死干系甚大,本官分身乏术,一时难以兼顾。”

“接连两场命案,仅有一夕之隔。不过听大人的意思,似乎觉得两案并无关联?”

苏衡点点头:“应该只是巧合而已。刺杀齐渐鸿的凶手,是个生面孔,并非境内人士。最重要的——”

“是时间。”

陆诀接过他的话。

临溪别苑的宴会,于一更之前结束。邱裕醉卧床榻,宾客打道回府。齐渐鸿回家后,按惯例在书房夜读,被杀于一更三点。而翌日清晨,邱裕浮尸荷花池,死亡时间在子时,也就是三更时分。

简言之,齐渐鸿死于邱裕之前,而杀死齐渐鸿的凶手业已归案。

齐渐鸿既害不了邱裕,邱裕也没杀齐渐鸿。

两两无关,虽然叫人意外,但也只能以巧合论之。

陆诀面无表情,对此不置可否。他素来如此,在确认真相之前,从不多做置喙,只是追问道:“动机何在?”

瞧这惜字如金的欠揍样。

得亏苏大人忘年论交,与他熟稔,当即领会了他的意思。

是了。齐渐鸿虽跻身书院,但资质平庸,又颇介怀于家世,故而平日里行事最是谨小慎微,任由身为同窗的邱三少呼来喝去,仍旧笑脸相迎。且齐家虽落魄了,终归也是书香门第,背景清白。这样的人,又会与谁结下深仇大恨,乃至于丢了性命呢?

“尚未提审人犯,动机……还不清楚。这不是被邱三少的案子绊住了手脚么……”苏衡略有愧色,但抽不开身,也是实情,“只是方才过来的时候,听下面人回禀,说是那凶犯一直在叫冤呢。”

“哦?”

陆诀似是听到什么重点,微微一侧头。

“犯人叫什么名字?”

这是对谈以来,陆诀问出的第一句多余的话。

苏衡想了想:“凌初。衣刀初。”

陆诀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轻轻碾过。

“凌——初?”

8

凌初及时捂住嘴,连打三个喷嚏,一串噗噗噗的闷响。

怪了,谁在背后念叨她呢。

她揉揉鼻子,纵身一跳,像只猫似的落了地,回头看了眼天窗。

真是巴掌一点大,若是男人体格,必然无法通过。指路的那位兄台,只怕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

此行出门游历,为了便宜行事,凌初是做男装打扮的。她生得瘦,肩直腰窄,五官分明,头发束起来,一张脸清清爽爽,妥妥的就是个俊俏少年的模样。

怎么就叫那人给认了出来?

凌初觉得相当挫败。

她揉了揉自己苦哈哈的脸,连同这份杂念一起,揉作一团,暂且抛之脑后。

当务之急,是赶紧逃出去,想办法洗脱嫌疑。

游目四顾,周遭阒然无声,气温要比地牢更低,凌初瑟瑟地打了个颤,背上蹿起一股寒意。

那人没诓她,翻过天窗,果然到了殓房。

一般来说,凶案裁定之前,被害人的遗体会停放在此处,直至签押结案,才会交还给苦主,落土为安。或有些无主尸身,也会暂时收于殓房,七日后无人认领,再由官府收敛埋葬。

不远处便有几席陈列,白布下隆起一个个僵硬的人形。

自家师父从小教导,可怕莫过人心。

故而,纵然这会孤立无援,凌初也殊无惧意,反倒更担心被看守的官吏发现。

于是她缩头抱脑,贴着墙缝,悄咪咪地往前摸。

可凌初不知,在隔壁那头,也有一个人正以相同的姿势,猫腰靠墙行进。

两位各自摸了十来步,到达转角处,一个要往左,一个要往右。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砰”。

对面的男子被撞得人仰马翻,往后栽了个屁股蹲,捂着额头,张嘴——

没张成。

凌初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搡住他的脸,将那句行将脱口的“哎呦”给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没漏出一丝声响。

男子被噎得直翻白眼。

草草一扫,凌初已经将对方大致看了清楚。

穿玉色广袖襕衫,黑色软巾垂带,竟是个儒士模样的年轻公子。也不知何方神圣,反正不是官差就行。

她松口气,手上力道卸掉几分,眉一竖,眼一瞪,佯装凶狠样,现学现卖地威胁那人:“不许出声,小心拔了你的牙!”

男子往后缩了缩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她,连连点头,把脑袋叩成了木鱼棒槌。

片刻之后,男子重获自由,怯怯地站直了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凌初这会看仔细了,不由一怔,嗓子里轻轻“嘶”了声。

什么叫作“翩翩浊世佳公子”,什么叫作“皎如玉树临风前”,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平生她还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

当然,如果这位美男子此时没有捂着额头上的鼓包,一脸哀怨地看着自己,就更好了。

“你谁啊?”凌初压着声线。

男子张嘴欲答,又蓦地想起什么,骤然住了嘴,紧紧抿着唇角,欲言又止,表情显得更委屈了。

凌初细听周遭并无动静,应该安全,没好气地挥了挥手:“行了,出声。”

男子如蒙大赦,西子捧心式地抚着胸口,吁了一口长气,而后一板一眼地抱拳作揖,行完常礼才慢条斯理道:“小生姓苏,名云今,字景略,南昌人也,年二十二,正月初七子时建生,尚未娶妻,家住……”

凌初:“……”

当她户部查户口的吗?

女娲娘娘还是讲公平公正的。长得好看的人,他就得缺心眼。

眼瞅对方就快要把他爹藏私房钱的地方都自爆出来了,凌初赶紧叫停:“我是问,大半夜的,你一个公子哥,偷偷摸摸来殓房做什么?”

那叫“苏云今”的男子面露赧然,耳垂陡然聚出一点嫣红,很是难为情的模样。

“小生……是来验尸的。”

9

苏云今从不撒谎。

他说自己姓甚名谁家住哪,便与户籍黄册一字不差。他说自己是来验尸的,便也说到做到,当着凌初的面,打开了随身褡裢。

好家伙。

精铁打制的小刀、小锤、小夹子、小锥子,按长短粗细依次码开的银针,用以隔绝尸臭的布条、蒜、姜和醋……各式工具,一应俱全。还有一些凌初见所未见的物件,无不用材上乘,制作精巧。

凌初看看这些工具,再看看苏云今的脸,实在觉得很分裂。

这个弱柳扶风、文质彬彬的美男,难道真会验尸不成?

不过,苏云今倒是提醒了她。命案未审,那位齐公子的尸体应该也停放在殓房内,或许有什么线索。来都来了,不妨看完再走。

此念一起,凌初也顾不上苏云今了,自顾自转了开去,轻手轻脚地去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如若不是,便将白布仔细复位,不忘对被自己叨扰的亡者躬身致意。

很快找到了齐公子。

尸体仰卧,阖目,面色青白,正面看倒无异样。伤口都在后背,赫然几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真凶存了必杀之念,匕首捅进去,还转了一转,皮肉都翻卷出来。

凌初低头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冷不防地,颊边擦过另一张脸。

“咦?”原是苏云今也跟过来了,好奇地问道,“你找齐兄的遗体做什么?”

“齐兄……”凌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认识他?”

苏云今对凌初倒是半点不设防,有问必答,言无不尽,就是唠唠叨叨语速太慢,急得凌初牙龈都要冒火了,恨不得倒提着,将他肚子里的话一次性抖落个干净。

好不容易说清道明,凌初陷入了沉思。

一夜之间,两场命案,被害人又彼此相识,同时出现在小谢的故事里,很难说全然无一点关系。可到底有什么关系,一时之间也找不出来。

这种明知蹊跷又不得要领的感觉,真是抓心挠肝啊。

可无论如何,齐公子的案子,她是不能置身事外了。

*

“喂,你这样私自验尸,没有问题吗?”

“无妨。小生与知府大人相熟,以前也曾协助过凶案的侦破。”苏云今半跪于邱三少的尸体之前,将尸身的头颅抬高,沿着发缝一寸一寸地摸过去。

“是吗?有多熟?”凌初撇撇嘴。她是不大信的,要真和知府相熟,还需要半夜做贼似的偷溜进来?

苏云今头也不抬:“他是我爹。”

“哦。”

啧,二代了不起咯。

约有一炷香的功夫,苏云今才摘下手套——他那副手套也是极品,海狗皮所制,不知用了何种工艺,竟薄如蝉翼又韧性十足。

“果然……”他轻吐气息,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看来验尸还真是个体力活。

“果然什么?”

苏云今向凌初解释:

“今早接到报案后,衙内的仵作当场对邱兄的尸体做了初验,认定死亡时间大约在三更子时。小生对此存疑——如今刚到三月,正是春寒料峭之时,那荷花池的池水尚未回暖,仍是冷彻入骨的。邱兄在池水里少说也浸泡了四五个时辰,在这般寒冷的环境下,尸身的相关表征会因为低温而有所延缓。故而,小生斗胆猜测,邱兄真正的死亡时间应早于子时。”

“方才一验,果不其然。邱兄应死于一更前后,酉时末至戌时初的这段时间内。”

凌初皱了皱眉:“你确定?”

“有七成把握。”苏云今说得谦虚,但神情笃定。

“还有什么发现吗?”

苏云今指了指尸体头顶百会穴下寸许之处:“这里倒是有一点肿块,并不致命,连小伤都算不上,许是磕碰所致。其余,便没有什么了。”

凌初踱了几步,托着下巴,思绪转得飞快。

如果苏云今所言不假,那么邱三少的案子,将俨然是另一幅情形。

因认定邱三少死于三更,而一更时宴席便已散场,众宾客悉数辞别,故而现下官府的调查重点都放在了邱家别苑的仆从身上。

可若邱三少其实死于一更,那么昨夜列席的客人,便都具备了作案条件。包括,眼前这位苏大公子。

不过……凌初撩起眼皮,觑了一眼苏云今。对方一副懵懂小鹿状,目光清澈得简直能一眼望进肠子里,正双眸忽闪,满脸期待地凝视自己:“足下可有高见?”

要说他是凶手,只怕凶手听了,都深觉冒犯。

“高见谈不上。但邱三少这个案子,眼下看来,确实有两处疑点。”

凌初缓缓竖起两根手指。

10

地牢内,发生在南昌知府与神秘囚犯之间的对话,也进行到了关键处。

“贤弟所指,是哪两处疑点?”苏衡眼神一亮。

陆诀用指节在膝头轻轻一敲。

“其一,荷花池。”

“根据邱家仆从的供述,临溪别苑原为他人所建,几经易手,后由邱裕高价收购,作为平日里呼朋引伴、消遣玩乐的去处。而那荷花池,则是在前主人手里,便已然久废荒置。水非活渠,无人打理,蚊蝇滋生,平日里就连下人都避而远之。邱裕养尊处优,平白无故地,为何会去那般腌臜的地方,以致失足溺水?”

苏衡点头称是,又追问其二。

陆诀不疾不徐,岿然端坐,语调口气皆无波动,浑如一尊开了口的雕像。

“其二,外衣。”他道。

*

凌初将中指收回,剩下一根削葱似的食指,竖在苏云今面前。

“除了荷花池这个案发地外,第二处疑点,就是邱三少的外衣了。”

苏云今面露不解。

“你方才与我讲述案情时提及,邱三少的尸体被发现时,外衣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是也不是?”

“正是。小生愚钝,还请足下释疑。”苏云今一脸诚恳,眼神殷切。寻常人若是听到不同己见的观点,大多下意识否定他人,苏公子却惯是谦和,开口先赔了自己的不是。

凌初不免对这罕见的实诚孩子生出一分好感。

“邱家奴仆作证,当夜并无异动,直到婢女通报,才发现邱三少不见了。大小家仆,数十者众口一词,做不得假。也就是说,假设邱三少确实是自个掉进池子里的,那出于某种原因,他必然没有挣扎呼救,否则,夜深人静之时,不可能无人留意。”

凌初适时停顿,相当照顾听众的感受,还慈祥地问了句:“对吧?”

苏云今积极回应:“对对。”

“既然没有挣扎,那好端端穿在身上的外衣,是怎么脱落的呢?”

苏云今一愣,少顷明白过来,瞳孔收缩,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足下的意思是——”

凌初点头。

“是的,这位邱三少,绝非酒后意外失足,而是被他人杀害的。”

苏云今咽了一口唾沫。想到同窗为人所害,而凶手有可能也是昨夜席上另一位称兄道弟的友邻时,他不禁有些惴惴。

忽地一只手拍在他臂上:“别发呆,活还没干完呢,过来。”

苏云今立马颠颠地跟着凌初屁股后头,走到了齐渐鸿的尸体前。

“齐兄的情况,与仵作的验词一致。背后四刀,失血而亡。”

“我不是问这个。”凌初一摆手,“我问你,你既然认识这个齐渐鸿,那么对他的私事应该也有所了解吧?”

“那要看是哪方面的私事……”

凌初大方挑明:“感情那方面。”

苏云今居然小脸一红:“其实我们也不是很熟……只知道齐兄下个月即将成亲,娶的是武宁郑氏的二房长女。”

“武宁郑氏?”凌初愕然。不同于邱家这种经商发迹的富贾,武宁郑氏可是正经的簪缨望族。齐渐鸿不是一介穷书生吗?怎么会攀上这样的高枝?

苏云今的确与齐渐鸿不熟,但架不住他有一个消息灵通的准妹婿啊。他便将从宋韫山那里听来的,如数告知凌初。

原是祖荫庇佑,福泽后人。齐渐鸿的祖父辈,家道虽衰未落,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孙儿出世,便与郑家定了娃娃亲。如今齐家虽式微,但郑氏顾惜名声,也不好做背信毁约之事。据悉,齐家对这门婚事非常重视,齐渐鸿本人也报以极大的期许,指望着能够借郑氏的光,提一提自家的门第。

“这不对啊。”凌初不死心,又确认了一遍,“齐渐鸿当真没有其他的相好?比如什么老王家丫头、老谢家姑娘的?”

苏云今摇摇头。

世家多奢靡,公子好风流。寡人尚且有疾,君子何所不逑?然而齐渐鸿,却从未被见过与什么女子交好。在诗社成员中,除了苏云今外,也算是另一股清流。

然而这股清流冲到凌初面前,其中却赫然多出一块嶙峋巨石,差点没把她拍死。

——小谢。

小谢到底是谁,从何而来,她所说的故事,究竟几分为真,几分为假?

“啊啊啊啊——”凌初不得其解,烦躁地挠头,把自己的脑袋搓成了一个毛团。

偏那苏云今,忒没眼力价,狗腿子一般围着她转,满脸关切地嘘寒问暖:“足下无事吧?足下可是方才撞得头疼?”

凌初被灌了一耳朵的“足下”,终于忍无可忍了:“别足足足了。叫我凌初便是。”

“凌兄弟。”苏云今从善如流,立马改口。

凌初心不在焉地应了,旋即反应过来——对方唤的可是“兄弟”。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窃喜了一下。

看来苏云今没识破她的女扮男装。凌初被那神秘囚犯打压的自信心,又坚强地站了起来。

等等。

女扮男装……男扮女装……

凌初只觉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霎时照亮了所有蒙昧。

“我知道了!”

苏云今有点懵。怎么搓着搓着头,就知道了?知道什么了?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凌初心里已经大致有数,被人牵着鼻子摸黑瞎转了这半天,总算窥见一缕曙光。她迫不及待地要去求证自己的猜测。

她冲苏云今挥挥手:“我得走啦。”

苏云今猝不及防,登时有些无措,蝶翼似的睫毛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不知怎的,硬是没憋住一句道别的话来。就这么一卡壳的功夫,凌初已经自顾自转了身,动作又轻又快,衣角闪了几下,人已远去一箭之地。

“喂,苏云今。”

临至门口,她忽然驻足回首,冲愣在原地的年轻公子粲然一笑:“谢谢你。”

这一笑,弯了眉眼,眸中光彩流动,霎时有种说不出的娇俏。

*

苏云今被“少年”的笑容晃了神,兀自站着发怔,不知过了多久,凌初的身影已消失不见,而隔壁的地牢却忽然传来一阵急过一阵的呼哨。

脚步急促,人声高亢,只言片语漏进苏云今耳朵里,听上去似乎是有人犯逃狱。

苏云今这才神魂归窍,慢半拍地挪动手脚。

两具尸体验完,他也要溜了,否则被他老爹抓住,又免不了好一通数落。

可视线随意一转,苏云今目光跳动,轻轻“咦”了一声。

他忽然发现,眼前死去的齐渐鸿,其鬓边夹了一线细如牛毛的褐黄色。黯淡的光线下,实在不易察觉。苏云今伸手拈了,凑到眼前细细端详,又用指腹捻了捻。

好像是……狐狸毛?

11

翌日午时。南昌府衙内堂。一胖一瘦两名狱卒,耷眉丧脸地跪着。

刑房经承(注5)高彦跟着陪跪,瞪着那两个不争气的手下:“还不快把人犯脱狱的情况,向大人如实禀告!”

两名狱卒互相“客气”了一番,最后猪皮凭借自重取胜,一胳膊肘把麻杆给搡到前面去了。

麻杆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大人恕罪,都是小的们办事不力。只是小的们也实在不知内情……钥匙明明挂在墙上,半个人影没见着,竟就不知不觉地到了那厮手里。”

“一派胡言!”高彦怒斥。

猪皮与麻杆哭唧唧地不作声了。

“好了。”

苏衡疲惫地摆摆手。这两日,他为了案子焦头烂额,眼下青黛浓重。

“高经承,这两人就由你酌情惩戒罢。日后看管牢狱,需得严整谨饬,败中取诫,行不贰过。另外,下一通海捕文书,画影图形贴于城墙四角处。务必尽快将那逃犯追捕回来。”

刑房众人领命退下。

苏衡揉揉额角,啜了一口茶,便听到旁边有人唤他:“爹。”

“你又来作甚?”苏衡一听这声音就没好气,“哐啷”搁了茶盏,一撩眼皮,那颠巴颠巴凑到跟前,笑得祸国殃民的一张脸,不是苏云今,还能有谁?

苏云今“嘿嘿”赔笑,先给父亲大人行了礼,再不慌不忙地问道:“爹爹有劳。三少的案子,可有进展?”

苏衡短短两字:“没有。”

苏云今倏地垮了脸,讷讷自语道:“怎、怎会没有……莫不是我错了……”

这位苏大公子,全部城府拢起来,只怕连杯底都盖不住,一撩就急,一骗就倒。

苏衡没绷住,铁板似的神情不由松动了些,哼了一声,才道:“我已着仵作复验,结果确如你所报。邱裕一案,为父心中已有计较。”

苏云今脸色一喜,尚不等他笑意舒展,便又被苏衡冷冷浇了一盆水。

“你虽协助破案有功,但夜闯殓房,私自验尸,实属不妥——”

苏知府正念经训儿子呢,堂外跑进来一人,大呼小叫地通报:“大人,门外有人击鼓,是、是……”

“是什么?”

“正是昨夜地牢逃脱的犯人!”

*

击鼓升堂。

“威武——”

凌初仍作男装扮相,孤身跪在堂下,脊背一振,身躯笔直,像那朔风中不可摧折的一截青竹。神情中不见半分惊惧,目光炯炯,透出一股不卑不亢的倔强。

两旁列立的差人无不暗自称奇。

见过逃狱的,没见过逃出去后还巴巴地回来自投罗网的。见过淡定的,没见过淡定到跟知府大人大眼对小眼的。

“案犯凌初,你自称有冤,冤在何处,速速招来!”苏衡面沉如水,一拍惊堂木。

“大人容禀。”

凌初的声音清凌凌的,如冰如玉,落在肃穆的大堂之上。

“小生阴错阳差,被卷入命案,实乃无妄之灾。杀死齐渐鸿的凶手,另有其人,而小生不过是那凶手临时相中的替死的罢了。”

“你是指那名叫小谢的女子?”苏衡冷冷反问。他看过凌初的供词,什么替人送信,成人之美云云,只当作是信口雌黄的杜撰。

不成想凌初竟郑重一颔首:“正是小谢。”

苏衡被气笑了:“本官已讯问过死者亲友,众口一词,皆已确认,齐渐鸿压根就不曾认识过这样一位姑娘。”

“亲友说得自然不假,可小生亦未诳语。因那小谢,原本就不是什么姑娘,而是一名男子。”

想来也是凌初自己大意了。

小谢男扮女装一事,并非滴水不漏。

比如,一个正经人家的未出阁女儿,怎会浓妆艳抹,满身脂粉香气?再比如,也不见小谢多丰腴,体重却颇有分量。还有,与凌初说话时,小谢一直有意无意地掩着口鼻,应该是在遮挡男性喉部的特征。

只是凌初到底阅历不够,当时只顾英雄救美,被一腔义愤冲昏了头脑。

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是那地牢里意外遇上的男人,因识破自己女扮男的伪装,反倒提点她,打破了这层先入为主的性别认知。

既然小谢是男子,那么齐渐鸿身边从不见女色,便合情合理了……时下男风兴盛,士大夫中尤为流行,京城中有名的八大胡同,做的便是这等的生意,不足为奇。

于是乎,凌初逃出地牢后,直奔象姑馆而去。

到了象姑馆,她扮作客人,不消多时,便挖出了小谢的背景。他确是象姑馆的小官(注6),原籍不详,花名叫做“谢楚桥”,那齐家公子齐渐鸿正是他的恩客。

谢楚桥与齐渐鸿私下欢好已有三年,只是齐渐鸿深觉此事上不得台面,所以讳莫如深,三缄其口,亦不准小谢对外宣扬。而齐郑两家婚期一定,齐渐鸿便狠心断了与小谢的联系,再不往来,小谢因此黯然神伤,久之愈添愤恨,甚至当众口吐过“要杀了负心郎”的恶言。

这些,象姑馆的人都可以作证。

凌初口齿伶俐,声音也清亮,言语有条不紊,每一句都说在重点上。苏衡听罢,虽仍是半信半疑,但面上厉色已不由自主地有所缓和。

仿佛知道知府大人要问什么,凌初探手入怀,取出几封书信呈上。

“这是我从小谢房中偷出的书信,皆为亲笔。齐渐鸿案上那句‘怀璧者杀我’的留言,必是小谢所留。纵然他有意模仿齐渐鸿的笔迹,可若两相对比着细细检查,想来还是能找出一些端倪的。此为证据一。”

“那枚玉佩纹样别致,应当不是凡物,我在象姑馆寻人打听,果然有一梳头小奴曾经在小谢的妆奁里见过,说是某位来头了得的客人所遗。此为证据二。”

至此,该说的都说了,凌初坦荡一笑,一揖到底,叩在手背上。

“剩下的,只需差人去请小谢与象姑馆相关人证过堂一叙,自可见分晓。”

12

小谢大概没料到,自己苦心积虑地设局,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不到两日,竟就叫人揪出了真身。

他准备不及,应答得破绽百出,没怎么对质,就已败下阵来,招了。

撕开谎言的面纱,袒露于日光下的,是一个并不算新颖的故事。

痴心人,负心人。爱而不得,生了妄念,妄念再生魔障,翻起锥心恨意。

齐渐鸿本是他的欢场座上客,小谢却动了真情。可对于齐渐鸿来说,一切不过露水情缘,家世、前途、声名,他一样都舍弃不下,以至于每回来小谢处,都躲躲藏藏万分小心,好似在做天下最见不得光的事一般。

小谢气他窝囊,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更气他为了世俗的名利,竟要娶女子为妻。

这对小谢而言,不啻为最深的背叛。他决定杀了齐渐鸿,以平心中之恨。

他利用自己男生女相、雌雄莫辨的特点,布了一个李代桃僵的骗局。

他先是扮作女装,在梅岭逡巡游荡,物色合适的背黑锅人选。之所以选择梅岭,是因其地处郊外,不像城中这般惹人注意,但又是风景胜地,游人不多不少,总能遇上一两个有心肠却没心机的傻瓜——比如凌初。

而后,小谢便佯装自缢,引人来救,继而半推半就又顺理成章地说出心中早已编好的故事。挤几滴眼泪,再稍加鼓动,凌初这小傻瓜不就头昏脑热地主动往坑里跳了嘛。

此时再拿出玉佩,口中说是定情信物,实则是给凌初定罪的如山铁证。

而叮嘱凌初在一更三点去找齐渐鸿,也是大有讲究。本朝实行夜禁,一更三点敲暮鼓,禁止出行,五更三点响晨钟,开禁通行。所以齐渐鸿即便当晚赴宴,也必然会在一更前后返回本府,小谢有充分的时间,提前潜入齐渐鸿的书房守株以待兔,从容杀死对方。

而凌初现身的时间也不宜太迟,否则齐家人都已入寝,还怎么“当场捉凶”呢?

一桩桩,一件件,小谢自诩布置得面面俱到,用脑太多,连头发都隐隐要秃了。

等到晚上,齐渐鸿回来后,惯例在案前温书,小谢悄然靠近,背后下了杀手。凶器弃于现场,又将提前准备好的、模仿齐渐鸿笔迹写的死亡留言“怀璧者杀我”放置好。紧接着溜出书房,藏在暗处,等待凌初如期而至。

只要看着凌初进了书房,小谢便立刻想办法制造出异动,引齐家人倾巢而出,此乃一箭双雕之计——一方面,凌初被瓮中捉鳖,众目睽睽下,有口也难辩。另一方面,自己也可以趁乱逃之夭夭。

只可惜机关算尽,没料到选中的这枚傻瓜,竟有绝境里也能翻身的本领。

*

齐渐鸿的命案告破,真假凶手各归各位。凌初总算是洗净冤屈,为这一桩从天而降的霉运画上了句号。

苏衡特意在内堂设席,礼遇凌初,代表南昌府衙向她致歉,又感谢她协助破案的功劳。

凌初本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见堂堂知府大人这般平易亲切,不免受宠若惊,“无妨无妨”,“应当应当”,说得嘴都要抽筋了。

一老一小正在来来回回地客气,苏云今许是听到消息,匆匆闯入——说是匆匆,但苏大公子静如瘫痪,动如瘫痪患者回光返照,软绵绵地飘进来,实际也没快上几分。只是脖子嫌脚不够利索,先走一步地向前抻得老长,像只引颈就戮的鹌鹑。

甫一进门,正与凌初撞了照面。

“是你?”凌初莞尔,“又见面了。”

“你、你……”

苏云今“你”了半天也没下文,鼻尖、耳垂竟又漫上一层薄薄的红晕。

可怜苏大人夹在中间,云里雾里,看看也不知道在忸怩个什么劲的自家儿子,又看看笑得光风霁月的凌小兄弟,属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此间尚未了事,苏衡将杂念按下,对凌初道:“小兄弟,本官即将审理邱裕一案,此案与齐渐鸿戚戚相关,你也算半个证人。若是方便,还请小兄弟暂时留下。”

凌初原本也惦记着邱三少的案子,欲找机会继续打听情况,没想到官府已经破了,还邀请自己听堂,这简直是困了送枕头——想什么来什么,当下爽快应承。

旁边忽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哼哼。

苏衡斜乜了一眼声音的来源:“行了,你也算出了力,想听的话,一起来吧。”

13

邱三少的案子能破,苏云今的确出了力。

今早,苏大公子冒着屁股挨打的危险,向苏衡提供了自己半夜验尸的线索,苏衡来不及教训儿子,立马找了仵作复验,又火急火燎地将信息送达给了地牢里的陆诀。

缺失的最后一块碎片归位,陆诀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勘破了真相的迷雾。

那晚临溪别苑设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临近尾声之时,众宾客醉意朦胧,大多都不清醒了。

这时,有一人将邱三少叫了出去。

也许是避人耳目,也许是要谈论的内容本身就比较私密,总之这两人远离了宴席,一直走到荒僻的荷花池附近。

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急怒之下,那人冲动打了邱三少,就打在头顶百会穴下寸许,下手不重,只是轻微之伤,但三少醉酒,一敲之下竟昏迷了。

月黑风高夜,天时地利人和,似乎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三少这般配合……总之,那人蓦然起了杀念。

他脱下邱三少的外衣,穿在身上,再将人事不省的邱三少推进荷花池里,自己则伪装成三少的模样,假称不胜酒力,回房休息。

邱三少对仆人严厉,平日非打即骂,以致仆从无不提心吊胆,不敢近前多看多问。凶手穿着三少的外衣,只需稍加遮掩面部,应该不难蒙混过关。

此时,真正的邱三少被冰冷的池水倒灌,只怕也已苏醒,但他不会游泳,越挣扎只会呛入越多的水——此时不同半夜,盛席未散,前厅歌舞升平,仆从忙得脚不沾地。废院里的这点微末动静,稍纵即逝,如一颗落石,淹没在了风浪里。

等到宴会散场,凶手觑个空当,脱了外衣,溜出邱三少的房间,赶到荷花池边,将外衣投入池里,摇身又变回了自己的真身,而后混入辞行的宾客之中,堂而皇之地离开。

家仆们收拾残局,熄灯入寝,竟是谁也没有去主子的房内再行确认。眉若原是通房婢女,夜间理应在榻边伺候,可邱三少素日跋扈,酒后更是无状,她实在不敢靠近,直到天亮才去推门。

金贵的邱三少就这样在污浊的冷水里,浸泡了一整夜,以至于仵作判断错了死亡时间,给了凶手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真不知该说是凶手幸运,还是邱三少咎由自取,待人不留余地,终将恶果自食。

如此,整件案子最大的两处疑点,荷花池与外衣,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说了这么多,那凶手到底是谁?

陆诀终于不敲膝盖了,隔空一点苏衡掌心里的那根褐黄色狐狸毛。

“令郎不是已经替大人找出来了吗?”

宴席上,邱三少曾因床榻上所铺的狐裘没有梳理整齐,而当众责罚眉若。寻常人家,能以棉絮填被,已经算是殷实,哪里会睡得起狐裘?南昌城内也非化外之地,轻易遇不到野狐,那齐渐鸿鬓间夹带的这一根狐狸毛,只可能来自邱三少的床榻。

齐渐鸿为何会睡过邱三少的床呢?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

“齐渐鸿为何要杀邱三少呢?”苏云今唏嘘之余,仍有疑惑。

齐渐鸿已死于小谢之手,他的动机,再也无从问知。

但也并非无迹可寻。

凌初在象姑馆打探小谢的时候,无意间听到有人提起,邱三少也曾光顾过。不妨作一大胆假设:

邱三少在象姑馆偶然撞破了齐渐鸿喜好的秘密,便以此为要挟,对齐渐鸿大加奚落、随意驱使。齐渐鸿生怕邱三少走漏风声,故而一直忍气吞声。

婚事落定,齐渐鸿攀上武宁郑氏,即将飞上枝头变凤凰。邱三少当然见不得他起势,只怕更是变本加厉地欺侮。

那日夜宴,齐渐鸿从席间叫走邱三少,避至无人的荷花池边,苦苦哀求他保守秘密,万不可外传,若是叫郑氏听去了,必然会借机毁诺,婚事一旦作废,他齐渐鸿的前程也就毫无指望了。

可邱三少岂是好相与之人?饶是齐渐鸿卑躬屈膝,他不仅不会答应,还会恶语相向,威胁要将此事渲染得人尽皆知。

他亲手将齐渐鸿心中的怒火烧得血红,随之也断送了自己的生路。

一夜之间,两件命案,第一案的凶手是第二案的死者,杀人者又为人所杀,也不知算不算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14

尘埃落定。

死者入殓,生者追思,凶者按罪论处。

《大明律·刑律·人命·谋杀人》规定:“凡谋杀人,造意者,斩。”

由此,谢楚桥被判斩监候,而齐渐鸿已然身死,罪不累家人,故不再追究,只是命齐家薄葬,不可多造丧仪。以上裁决由南昌知府苏衡拟判,复奏京师刑部。

凌初自离开京城后,一路游山玩水,也顺手解决过一些小案子,但多是邻里间的误会纠纷而已。此次还是她头一回破获命案。

按理说,算是她神探事业起步的里程碑啊。

可这平白蒙冤,百口莫辩,地牢一日游的体验,也实在谈不上愉快。

自己与这南昌府,大约是八字不合?

她暗暗琢磨,决定事了拂衣去,默默开溜。

苏云今送凌初出城,酝酿了一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挽留,整个人都笼罩在愁云惨雾里。行人纷纷侧目,奇怪道,平日里仙气飘飘的知府公子,今天是在凡间受了什么委屈啦?

眼看到了城门口,苏云今还是锯嘴葫芦一个,却听到支在城墙根下的一个茶水摊里,传来热烈的讨论声。讨论的正是邱三少的案子,也不知哪几位仁兄嗓门这般敞亮,简直强买强卖,不想听都不成。

“不过一年内,府内里数得上名号的大人物,已经有两家遭难了。邱家死了独子,断了香火,而活佛更惨,是满门被灭啊。我听说,一城一池皆有风水,那咱南昌府的风水,是不是要变天了?”

“嗨,你别吓唬人,许是巧合也未可知。”

“尔等且听我一言。你们听说过许逊吗?”

“什么许逊?我只听过许宣与白娘娘。”

“嘁,真没文化。许逊乃晋代旌阳令,被奉为净明道道祖。相传许逊有次追杀一条作乱的蛟,蛟逃脱,许逊乃预谶云: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人。此时小蛇若为害,彼八百人自当诛之。”(注7)

“能说点人话吗?”

“……简而言之,就是晋代有一个堪称神仙的人物,预言千年之后,在豫章境内,会有八百地仙飞昇。你算算时间,可不就是现在?你再想想豫章之境在哪里,正是南昌府内,咱们的脚底下啊!”

“那这与活佛灭门、邱家丧子,有何干系?”

“是不是傻啊,你想想,八百地仙出世,是何等惊天动地之事?六道平衡,自然是有舍有得,有人飞仙,可不就得有人枉死么……”

八卦者说得唾沫横飞,把外头的苏云今听得一愣一愣的,甚至有点想鼓掌的冲动——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可真是丰富多彩啊。

他没注意到,身旁凌初的脚步,倏地停顿,脸上掠过一瞬间极其复杂的神色。

那是一种断不该出现在凌初脸上的表情,仿佛春天的雪花,仿佛少女的皱纹,格格不入,充满了陌生的矛盾感。

“苏公子,我改主意了。”

*

凌初临时决定要在南昌府多留一段时间,对此,苏云今自是喜出望外,搓着手,将一句”太好了”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倒了半天轱辘,苏云今终于想起一件正经事。

“贤弟既然不着急走,那三日后,舍妹成亲,你可一定要来捧场啊。”

南昌知府有一子一女,此事凌初已有耳闻。她瞟了眼苏云今那张无懈可击的脸,心想,以苏家的家传,这位知府小姐,必然也是个不同凡响的美人,顿时有些神往,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令妹是什么样的姑娘?”

话出口了,才觉得鲁莽。她居然忘了自己现在是男子身份,当街打探闺阁女子,是有失礼数的。

不过,苏云今心比网眼大,并不作他想,凌初问了,他就要答,还得答得巨细无遗才行。况且,对于唯一的妹妹,苏云今相当引以为傲,肚子里已经自动生成了连篇累牍的溢美之词。

他慢条斯理地张开嘴:“舍妹——”

“抓小偷啊!”忽地有人大喊。

街道上陡然一阵骚动,人群被拨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满脸慌不择路的惶急,手里紧紧攥着几个钱袋。

男人身后,一抹绯色急追不舍。

待近了些,终于看清是一身穿绯衣的年轻女子,打扮利落,眉眼张扬,整个人好似一团跃动的朝霞,被日光勾了金边。手里提着一把……大砍刀,黑背阔刃,比她半人还高。

“小毛贼,哪里逃!”

女子一声断喝,提气纵身,平地拔高了好几尺,踩在一名行人肩上,稍稍借力,兔起鹘落间,便化作一道虹光直扑而去。

大约三秒后。

尘土飞扬,偷钱的小贼用脸着地,摔成了一摊失去梦想的烂泥。绯衣女子上前,一脚踩住他的肩胛骨,那把少说有四十斤的砍刀在她掌心灵活地打了个转,刀尖调转,将掉落的钱袋挑起,也不看,回手一扔,便精准地扔回了后面姗姗来迟、跑得快断气的失主怀里。

做完这一串炫酷的动作后,女子余光一眄,看见了杵在旁边、被溅了一头一脸灰土的苏云今。

“哥。”女子笑吟吟地喊他,眉眼弯成了两道月牙,“你怎么在这里?呦,脸上怎么这么多灰?”

苏云今保持着半张嘴的呆滞造型,默然了好一会,终于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冲面前的女子颤巍巍一点,说完了后半截的话。

“——大抵就是这样了。”

凌初心悦诚服,无声地比了个大拇指。

苏家的家传,果真不同凡响。

15

不管外头的人间如何热闹熙攘,三月的春光如何迫在眉睫,偌大的地牢之中,却晨昏不分、四时如一,永远都是这般暗无天日,寂静中透着无望的死气。

南昌知府苏衡,屏退随从,再次来到了道路尽头的那间牢房。

在刑房的案牍中,可以查到这间牢房里关押了一名囚犯,男性,二十三岁,姓陆名诀。

全部的信息,仅此而已。

可若是有心细究,便会发现,此人家在何处,作何行当,可有亲眷,以及何时入狱,何故入狱,判了什么刑罚……种种皆无记录。

这是一个只有一层外壳的男人。内里究竟装了谁?也许只有苏衡知道。

此时,陆诀正在端详手里的一样物件。

上等的蓝田玉,状如缺月,剔透温润,一缕碧色好似融于水,若有似无地波动,映得暗狱都隐隐有了光泽。

这正是齐渐鸿案的证物之一,小谢用以嫁祸凌初的那枚玉佩。

即将大婚的新郎官,半夜死在自己房内,一枚玉佩让真凶暴露

当时,凌初便觉得此玉佩的图样别致,但也说不出所以然。若是她像陆诀此时一样,将玉佩倒转过来看,便会发现——

正是一副被居中竖劈开的半面佛像。

陆诀将玉佩握紧,铁铸似的面容上,泛起一丝轻微的涟漪。

“等了一年,终于出现了。”他低声喟叹。

苏衡也面露感慨:“贤弟作何打算?”

“既然有线索送到眼前,陆某若再不出面,岂不是辜负了幕后之人的苦心?”陆诀淡淡道,眸底旋起利刃似的光,一闪即过。

苏衡心领神会:“‘陆诀’这个身份暂时是安全的,我会尽快打点好,赦免你出狱。”

陆诀未置可否,忽有些突兀问道:“齐渐鸿的案子,是那个凌初破的?”

提及凌初,苏衡不由露出赞赏之色:“是啊,那少年忽遇疾风骤雨时,却能处变不惊,亦无怨愤,抽丝剥缕地将真凶绳之以法。小小年纪,后生可畏。”

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家伙,倒是骗过了不少人……陆诀暗道,却没有点破凌初的伪装,只是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线复又冷冽。

“这个凌初,非池中凡物,倒是可以利用。”

完.

注1:掷果盈车为潘安的典故,“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比喻女子对美男子的爱慕与追捧。

注2:《大明律》之《刑律》十一卷,为贼盗、人命、斗殴、骂詈、诉讼、受赃、诈伪、犯奸、杂犯、捕亡、断狱。

注3:出自《洗冤集录》。

注4:古时称在一起读书的同学为“同砚席”。

注5:自明代始府州县衙仿中央六部之制,设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其中刑房掌破案侦缉、堂事笔录、拟写案牍,管理刑狱诸事。各房之头目,称经承。

注6:明时称男妓为小官,也称相公,开设有象姑馆。

注7:许逊斩蛟并预言八百地仙的故事,出自南宋白玉蟾的《修真十书·玉隆集》。这个预言在明朝时期,掀起了文人圈里求仙的热潮,又被称为“龙沙谶”。

注8:用现代计时法给大家理一下时间线。

第一天:

13:00左右,凌初救小谢,答应为其送信,小谢叮嘱凌初在当晚一更三点(20:12)潜入齐渐鸿书房。

15:00-19:00,临溪别苑宴会。其间,18:30至19:00,齐渐鸿约邱三少在荷花池密谈,后打晕三少,扔进荷花池。19:00左右,邱三少溺死荷花池,齐渐鸿假装成邱三少,称醉回房休息。接着宴会结束,齐渐鸿偷溜出房,处理衣服,与其他宾客一同辞行。

19:00-20:12,齐渐鸿回府,被小谢刺杀。

20:12,凌初按约定潜入齐家,被当作凶手擒拿,关押入地牢。

第二天:

清晨,邱三少尸体被发现,邱家报案,而后官府调查。半夜,凌初逃狱,苏衡找陆诀求助破案,苏云今偷偷验尸。

第三天:

陆诀破邱三少案。凌初破齐渐鸿案。(原标题:《七扇门:阶下囚》,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南蓂,新系列《七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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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三粗是什么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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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三粗是什么生肖 【故事:即将大婚的新郎官,半夜死在自己房内,一枚玉佩让真凶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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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z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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