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十九章 做梦的人 梦见怪鱼
第十九章 做梦的人 What We Dream Of
有一天,一个我看了几个月的二十四岁女子走进咨商室,告诉我她昨晚的梦。
「我在购物中心碰到莉萨(Liza),」荷莉(Holly)开始说:「那个女的高中时对我烂得要死。有的女生是大剌剌欺负我,莉萨不是那种,她是完全不理我!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们在学校外面碰到,她会装作根本不认得我。这太诡异了!因为我们同校三年,有几门课还一起上,可是她见面装不认识。」
「她家跟我家只差一条街,根本是邻居嘛,所以我们常常遇到──可是我得装作没看到她,因为我如果跟她挥手或是打招呼,她会揉揉额头,一副拚命回想我是谁却想不起来的样子,然后用甜腻假掰的声音问什么『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吗?』、『不好意思,我们见过吗?』,哪天她大小姐心情好认出我了,又来一句:『实在不好意思,可以跟我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吗?』」
荷莉的声音抖了一下,接着继续讲。
「好,回到我那个梦。我在购物中心,莉萨也在。可是我们不是高中生了,我看起来也不一样了──我瘦下来了,穿搭完美,秀发飘逸。我一件一件拨衣服看,莉萨也走过来看同一个架上的衣服,随口跟我聊几句款式,跟一般陌生人闲聊一样。我一开始有点生气,想说又来了,这个人怎么还是假装不认得我。但我马上发现她不是装的──她真的没认出我,因为我现在看起来太棒了!」
荷莉在沙发上挪挪身子,用毯子盖住自己。我们之前谈过她老爱盖条毯子的事──她用它来遮掩体型。
「我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开始跟她聊衣服、聊工作。她边聊边露出认出我是谁的表情,像是努力把十二年级的我──那个肥胖、头发毛躁、满脸青春痘的我──跟现在的我连起来。我看到她在脑袋里把两个形象连起来,说:『天啊!你是荷莉对不对?我们是高中同学!』」
荷莉咧开嘴笑。她高大魁梧,栗色长发,眼睛碧绿,目前仍超重四十磅。
「于是呢,」她继续:「我揉揉额头,用她以前那种甜腻假掰的声音问她说:『欸……抱歉,我们认识吗?』她说:『我们当然认识啊!我是莉萨!我们地理、古代史和法文都同班──赫雅(Hyatt)老师那班啊!』我说:『这样喔……我记得赫雅老师,可是……我不记得你。你也是那班?』她说:『荷莉!拜托一下,我们两个住得很近,只差一条街。以前我常在电影院和冰店碰到你,还有一次在维多利亚的秘密的试衣间……』」
荷莉又咯咯笑。
「根本完全自爆!她明明一直认得我。可是我说:『咦?好奇怪……我怎么不认得你?没关系。遇到你真好。』这时我手机响了,她高中男友要我快一点,电影马上要开始了。于是我照她以前的样子,高高在上对她笑笑。也发现手机铃声其实是闹钟的声音,这全是场梦。」
荷莉后来把这场梦称为「天理报应之梦」。对我来说,她谈到的是心理治疗里经常出现的主题──排挤,害怕自己被抛下、忽视、回避,最后没人喜欢,孤身一人。这个主题不只出现在梦里。
卡尔·荣格(CarlJung)提出「集体潜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概念,指的是人心中承袭祖先记忆或全人类共同经验的部分。佛洛伊德是从客观层次(object level)诠释梦,亦即思考梦的内容和做梦者在现实生活里的关系(梦里出现哪些人?在什么情境?);荣格心理学则是从主观层次(subject level)解读梦,亦即探究梦和我们集体潜意识里的共同主题的关连。
并不令人意外的是,我们经常梦见自己的恐惧,而我们的恐惧很多。
我们怕的是什么?
我们怕受伤。我们怕被羞辱。我们怕失败,也怕成功。我们怕孤独,也怕与人连结。我们怕聆听内心的声音。我们怕不快乐,我们也怕快乐过头(梦里总是乐极生悲)。我们怕得不到父母认可,也怕接受自己真正的样子。我们怕生病,也怕好运。我们怕嫉妒别人,也怕拥有太多。我们怕期待可能得不到的事物。我们怕改变,也怕没有改变。我们怕孩子出事,怕工作出问题。我们怕失去掌控,也怕自己的力量。我们怕生命短暂,又怕离死亡太远(我们怕死后被人遗忘)。我们怕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有些时候,我们得花点时间才能承认自己的恐惧,对自己承认尤其如此。
我注意到梦可能是自白的征兆──某种自白前奏。埋藏的东西开始浮上表层,但没露出全貌。有个病人梦见自己躺在床上抱着室友,她原本以为这代表姊妹俩交情深厚,后来才发现自己受女性吸引。有位男士一再梦见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被抓,做这种梦一年之后,他开始在想:也许自己逃税几十年的事──以为自己高法律一等的事──即将东窗事发。
我跟温德尔谈了几个月后,荷莉的梦悄悄渗入我的梦:我在购物中心拨衣服看,男友也逛到同一个架子,显然是来帮新女友挑生日礼物的。
「喔?是几岁生日啊?」我在梦里问。
「五十岁。」他说。我大大松了口气──前男友的新女友不是二十五岁幼齿嫩草,而且年纪甚至比我还大。这两个人会凑在一起不是没道理的:男友说他不想再跟小孩同住,而她要是有小孩的话,年纪也大到上大学了。我跟男友聊得挺愉快,态度友善,内容无害,直到我瞥见衣架旁镜子里的自己──我那时才发现自己成了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婆,男友他五十岁的女友其实比我年轻几十岁。
「你的书到底写了没?」男友问。
「蛤?什么书?」我盯着自己跟梅干一样皱的嘴唇在镜子里开阖。
「那本谈你的死亡的书啊。」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的闹钟这时响起。一整天下来,我听着病人的梦,也忍不住想着自己的梦。这梦缠着我不放,我很困扰。
我之所以困扰,是因为它是我的自白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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