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如雨,一见钟情。
下辈子的你和我,都不再是你我了。
哦,我们都没有下辈子了。
今生足矣。
引言:
不问前尘,不求来世,只求今生一梦,再不醒来。
……
1.
我是一只罪孽深重的鬼,游离于人界三百年了。
这三百年来,我精魄依附于一棵红枫树,看红枫落了又落,睡睡醒醒,离不开这片林,也不曾离开。
我依稀记得,我与什么人约好了,我会等着他,我会与他看霜红,会与他共连理。
可三百年对我而言已经太长了,时间的长河冲刷着我的魂魄,我明白滞留下去我只会魂飞魄散。
可我能留存于世,脱离地煞轮回,便是因为这份执念,因守着我的诺言。
哪怕我已忘记了与我约定的人。
我靠着沉睡尽可能延长时间,直到有人打破了枫林的宁静,我以为,是有人来履行诺言了。
我只看到两个男人,一个伤的很重,另一个也不轻,搀扶着那个黑甲的少年将领,他把重伤者放到了我的树下。
血染了树干,流向大地与根系。
“亭远,你就在这里休息,我去探路,顺道为你寻些水来。逢林莫入,枫林莫入,他们应当没法太快追上。”白衣的男人按着他的肩膀,提剑入了更深的林中。
我刚醒来不及阻止那人,但慢慢现出身形,为了不吓到这个男人,我现形于树后,缓缓走出装作好似一直在这里的样子。
“你……”男人一开始的眼神如刀剑般犀利,可看清了我后,握剑的手却不自觉放松了,脸上的神情也一怔。
“我去,寻你的,那位朋友。”我言简意赅,太久没有说话,我的吴国话变得很奇怪,但好在他听懂了。
“为何?”
“既知枫林莫入,有阴兵借道,他怎么还敢向深处走。”好在我慢慢适应了,说话也流利起来,也不多说,一步步追向白衣男人的方向,步频不快,速度却极快。
很快我找到了那个白衣人,因为他恰好被阴兵堵住。
白衣人回头一看,见了个红衣女鬼,前有狼后有虎退无可退,只见那女鬼唤了几声:“归去,归去。”阴兵便尽数无视他向东去了。
“阴兵借道,自西向东,每半个时辰一次。”我见他仍在戒备我,也不在意,“你们需要我帮忙吗?”
“当然,是有条件的。”我双掌交握默默看着他,一听说有条件他便安心了许多。
我领他回去寻了那个小将。
……
2.
“在下孟亭远,这位是我的好友,也是我的军师,纪易水。”小将靠在树上,勉力一笑,对我道。
我挥手之间,青鸟浮现,我让它们去寻水与药草,身形也因施术变得虚幻透明了些。
纪易水脸色更僵硬了。
倒是这个孟亭远,眼神深了些许,笑问道:“姑娘是……亡者?”
我很大方的点头了:“红衣厉鬼。”
“在下可没见过姑娘如此温和的厉鬼。”他只当我在说笑了,“我便在疑惑什么轻功能做到在满地枯叶的枫林内走路无声,原来是我想茬了。”
不,这个他能想到比较奇怪一点吧。
“只是姑娘施法帮我,不怕魂飞魄散?”
我已透明得能看清后面树的轮廓了。
“这正是我帮你的原因。”我注视着他的眼眸。“我本也撑不了多久,一直靠沉睡苟延残喘,今日被你叫醒,是缘;我救你,亦是自救。”
孟亭远脸上写着不解。
“焚阳谷乃至阳之地,唯有这一片枫林是阳极之中的一点至阴,所以我与阴兵都能留下来,可此地至阴,没有阳气,焚阳谷又会损及我本源,我无处可得阳气,直到阁下热血燃树。”
他听明白了:“若无阳气,姑娘也迟早会灰飞烟灭。”
听见阳气这一说,那正经的有些木讷的纪易水,红透了脸。
“只需每日一些血。”我解释了一下。“而且,我观阁下之血,不仅阳气充裕,更有一份天子命格,于我是大补之物。”
“万鬼不该对真龙命格退避三舍才是吗?”纪易水又问。
孟亭远的眼神也表达了疑惑。
“我命格特殊,哪怕是做鬼,也堂堂正正,不怕烈日灼身。”焚阳谷这种极其特殊的地方除外,其他的地方哪怕是阳气盛一些,我也是不怕的。
“好,姑娘在阴兵手下救了易水,又出手助我,我孟亭远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我这便帮姑娘,要多少取多少。”
我莞尔一笑:“倒也不需要多少。”
阳气终归只是治标不治本,我魂魄再强壮凝实,本源也已在岁月中残破,我最后有一个机会,可以走出焚阳谷,我想在魂飞魄散前查清楚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死在了这,和什么人约定了什么,他又为什么没有来。
早年刚死本源还强盛时,我未尝不能硬抗焚阳谷的伤害离开此地,可我是因执妄产生的鬼,便固执的守在了此地,怕离开此地会错过了人。
十年,一百年,也不死心。
也许,他也死了呢?
我依旧没有死心,我想知道答案,想等到那个人,想实现那个约定,直到我将魂飞魄散之前,我终于意识到我等不到他了。
……
3.
孟亭远和纪易水告诉我吴国早已灭亡,秣陵城如今是华国的领土。
可我其实对吴国也没有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我是吴国人,我来自秣陵城,其余的,连名姓也忘了,只是在这里等一个人,而且等了三百年。
听完我要他们带我离开焚阳谷的要求,听完我留在此地的原委,孟亭远笑了笑,问道:“姑娘要寻人,要寻自己的名姓身份,不若由我们帮你?”
纪易水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说,显然是也愿意帮我,我看着他的伤,青鸟们已经回来,我问道:“你们正在打仗?那你怎么会有空帮我?”
“不,只是被一匹狼咬了一口。”他提到这个语气有些不自然,我没有深究下去,天子命格受伤逃至此处怎会简单?
孟亭远伤的并不是很重,休息一晚勉强可以赶路,而且伤势最好是寻大夫看看,正巧知晓我家在秣陵,于是便带我出发赶往秣陵城。
出谷之前,我附于他身上,出谷以后,很快现出身形,看向望不到边的大路。
我似乎记起了什么。
回头望去,枫林依稀可见,我好似记起什么人扬鞭策马,我坐在他的前头,他揽着我的腰,但我看不分明他的脸,仿佛水月镜花。
恍惚间,又好像是我打马而过,大雨滂沱。
“姑娘?”孟亭远见我失神,轻声唤我。
“好像……记起了什么。”我摇头,但没法记起更多,无论如何回想都记不起来。
“走吧,我许久不履人世,便让我看看这沿途风景吧。”
纪易水望见了一辆拉着诸多布袋的驴车,赶忙过去喊住那个老伯,想搭个便车。
老伯正巧要入城去,纪易水说是遇见了山贼才伤了,老伯便很好说话,请我们坐上去,车上是些粮食,压不坏的。
因老伯就在前面,我们显然不能讨论太多关于我的问题免得吓着人家,一时间竟有些无话可谈,我坐在边上一直没开口,孟亭远突然问我:“姑娘对秣陵城可还有什么印象?”
每每提到秣陵这两个字,我都有些特殊的没法形容的感情在心底回荡,我记起一座小楼,二楼洒下满捧花瓣,花香满川;又记起火光冲天,城市没入火海,哀鸿遍野。
我把它们低声复述了出来。
“三百年前,大业十三年,越国崛起,秣陵本属于吴国,仲秋时节被越国吞并。”孟亭远沉吟道,“若姑娘知晓秣陵失陷,可能是战时……”死的。
“不,那说不清为何姑娘会丧命、等候在十余里外的焚阳谷。”
“也许一切得等到了秣陵之后才能有答案。”我并不沮丧,隐隐觉得当我离开焚阳谷的那一刻,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
4.
天都黑了大半,老伯的车才到了秣陵城,纪兄弟似乎来过,引我们进去时轻车熟路,我们告别老伯,我走在街上,却感觉不到多少熟悉感。
“秣陵于大战中损毁过半,百年历史的天一楼付之一炬,姑娘若不眼熟,不如去无津川边的古街看看。”纪易水为我提了个建议。
我点头,道:“孟公子有伤在身,不如先找地方落脚吧,我……我不急于这一时。”
“既然来了,不如去看看吧。易水,你帮我们寻一处下榻的客栈,我带着姑娘去无津川看看,等安排好了,你再来寻我们吧。”
纪易水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担心,但还是听了他的话,先去寻客栈了。
“走吧,向北走就是无津川。”他先问了路,于是领我一起去。
我一步一步走得不疾不徐,张望四周,熟悉感若有若无,走到正街北面,突然感到脸颊一丝凉意,我才发觉我早已不知何时、因为什么而泪流满面。
“姑娘?”他放轻了声音。“是……记起什么了吗?”
我摇头,可是我觉得好难过,我捂着自己的心口,可那里分明空无一物,也没有再跳动,却撕裂般的疼。
“子北……子北……”我最后的理智令我躲入无人巷子,不想引人注意,喃喃的唤着这个名字,什么也记不起来。
孟亭远神色大变。
我还以为他认识这个人,可他却伸手挡住了我,望着前方的深巷。
四个黑袍而脸色惨白、容貌一致的人,持着漆黑锁链,冷冷看着我,步调整齐划一,一步步走近。
“凡人!勿要多管闲事!”他们四个一起开口,回音阵阵,周遭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黑雾笼罩与凡尘隔绝,若非他离我太近,不该也陷入其中。“此鬼罪大恶极,滞留人界三百年,如今更插手阳间事务,吾等必要拿她归殿!”
我好像记得,这不是第一次。
“你们试试!”我一伸手,便是一柄剑,它火红的鞘,炽烈的身,却又十分纤细,我能感觉到它与我魂共一体,这几个阴使一起冷哼,甩出了锁链。
“勿要接触阴使,请公子远离,小心折损寿元。”我提剑迎上,挥剑手到擒来,行云流水,挫败了四位阴使,他们围成一团,各有阵法,勉强稳住了局势。
但我仍稳稳压制他们,我的魂魄得了阳气如今还算凝实,而且剑术似乎很高,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用阴雷!三百年过去,她早已不复旧观!”他们一起开口,锁链上黑色的雷蛇跳动。
那雷竟直接顺着我的剑劈到身上,那雷专劈元神和魂魄,阴雷蚀骨,我感觉的剧烈的刺痛,我好像也很怕它,而且这痛好像也不是我第一次吃到。
一人得手,其余几人很快如蛆附骨的追上我,我克制着疼痛左右躲闪,可终究无力为继,倒在地上。
我听见阴使好像齐齐松了一口气,借着挥动锁链要锁我四肢将我绑走,孟亭远却拔剑上前救我。
“大胆凡人,竟敢插手冥界办案!”阴使冷喝,可锁链被荡开了,孟亭远拉起我,那黑雷一并电了他,叫他浑身一抖,却依旧护住了我。
“这位姑娘于我有恩,因果相偿,我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孟亭远冷喝一声,将我护在怀里。
“那雷至少削去你十年阳寿,现在收手,我们还能禀报殿主陛下,想办法还你这十年阳寿。”阴使虽是在对他说话,却阴沉沉的盯着我。
孟亭远尚未严词拒绝,一股劲风卷起,我们双方之间,黑雾弥散,出现了一个女人,戴着帝冠,一袭深黑。
“殿主陛下!”几个阴使齐声唤道。
我见过她。
……
5.
三百年前我就见过她。
以及这个阴使,因为他们长得都一样,我并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当时的那个。
当时只来了两个阴使,在焚阳谷里,他们即将被我打得魂飞魄散之时,这个女人出现了,她出手拿住了我,亲自押着我过了墨壤,直到未远川渡口,要渡我转世。
我记得我被押上了船,冥河之水洗过,我的一生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也慢慢被洗去,可我的执念不愿忘记一切,我几乎掀翻了船,横渡冥河走过墨壤,又生生走回了凡间。
我忘记前尘,不是因为时间,是因为当时我已踏入冥河。
我本源残破,不是因为时间,是因为我以鬼躯强渡冥河。
“阳气得的越多,你与凡间的联系越紧密,虽然你看似逃出了未远川,可你的记忆还留在里面,只要你扎根人界,它们终归会被你拽回来。”女人开口了。“冥河区区一条河,又怎么斗得过这盛世凡间呢?”
“办差之时出了纰漏让凡人瞧见也就罢了,你们竟然还出手损了凡人的阳寿,以冥界之身打乱人界秩序,你们好得很。”那女人似笑非笑,看了四个阴使一眼,他们个个面如菜色,配上惨白的脸,更惨了。
女人拿出一本黑书一支判官笔,翻了几页,道:“我找找啊……孟亭远,庚戌年十月廿四午时出生,添十年阳寿。”
“好了,把她交给我吧。”女人收了笔和书,对孟亭远伸出手。
我刚想动作,他只是把我揽得更紧,一字一顿的道:“她只是想找个人。”
“都三百年过去了,那人也早就转世投胎,你寻他还有什么用呢?”女人笑着摇头,道:“现在跟我走,你还有机会。”
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再留下去,我的魂魄就不可能承受得住未远川之水的洗礼,永世难渡,便只能魂飞魄散。
“我……”我的心口依旧在钝痛,我的执念依旧在叫嚣,我摇头,抓紧了孟亭远的衣襟,他仿若我与这片人间最后的一线联系了。
“好吧。”她不再劝我,转而看向孟亭远,眯了眯眼:“哪怕你是天子命格,我也不会怕你,我要强抓她走,你也阻止不了我,你依旧想与我作对?”
孟亭远举剑,字句铿锵:“人道统天,人皇治世,鬼神辟易!”
女人鼓了鼓掌,摆手道:“因因果果,既然做了选择,来日必付出代价。”
说完,她一拂袖,与阴使们一同消失。
橘黄灯火于远处摇曳,生死之间,恍如隔世,我颤抖了一阵,孟亭远开了个玩笑,道:“姑娘真轻。”
我这才发现,我已扶挂在他身上,而他双手托着我令我得以站立。
我道了声失礼,轻轻推开他,唤出了刚刚因为阴雷而破损了的剑,我抚摸着它,难以避免的哀伤了起来。
可孟亭远突然倒了下去。
“公子?公子!”我这才想起他也被阴雷伤到,虽然那冥帝还了他寿元,但他依旧伤到了。
劈鬼阴雷,岂是好相与的?
……
6.
我把他过到肩上,去寻纪易水,可我找不到他,我想如约到无津川边上去找他,可孟亭远紧急需要找个大夫,我只好带着他敲开了医馆的门。
大夫接了他到内室看诊,等人家问我要时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银钱。
我三百年不履人世,早忘了买东西是要钱的。
就在郎中要赶我们出去时,我请求他让我回客栈去拿。
他一看人在他手上,倒也不怕我跑了,我立即出门四处去寻纪易水,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似乎是宵禁了。
我走了不久,突然有士兵围住了我,我并不想伤人,但他们上前问我,是否见过孟公子,是纪公子托他们寻人。
纪易水与孟亭远都不是寻常人,孟亭远失踪了,纪易水自然焦急万分,立即联系郡守,告知了我二人样貌,托驻军寻找,纪易水很快赶到,我只说是孟亭远晕倒了,毕竟鬼神之事不好解释,他也不怀疑,立即随我赶到医馆,也付了钱。
纪易水看着他到深夜,我劝他去休息:“纪公子奔波数日,还是好好休息吧,这里有我盯着就是,反正我也不用休息。”
他迟疑一下,但还是答应了我,要去矮榻上躺会儿时,突然对我说:“亭远如今太过虚弱,只怕帮不了姑娘,若要取血,找我便是。”
我也受了伤,鬼不同于人,我们的伤更难恢复,所以我正想应下他的话,孟亭远突然开口:“不必了,我还没虚到那种地步。”
纪易水立即跑到床边嘘寒问暖:“亭远!无事吧?”
孟亭远对他点头,道:“我终归不能离神都太久,明日你先回去吧,等伤养好后,我会回神都去的。”
纪易水不知为何突然生气了起来,对我道:“能否请姑娘回避片刻,我与亭远有话要说。”
我自然答应了,很快走了出去,结果没过一刻钟,纪易水便快步出来,气冲冲的走了。
“姑娘……能替我倒杯水吗?”房间里传来孟亭远的声音。
我闻言立刻进去,为他倒了水,走到床边,他似乎坐不起来,我伸手把他扶起,喂他饮了那杯水。
孟亭远自嘲一笑,温声叹道:“手……还是不太能抬得起来,身子也没什么力气。”
“无事,公子,我帮你。”我感激他救了我,若不是他,我定被阴使抓去了,他突然出声:“对于姑娘的身份,观姑娘言行谈吐,我本猜测是哪位世家小姐,可姑娘击退阴使时的剑术和武功,显然是高手,让我有些怀疑之前所想了。”
“死在焚阳谷,武功高强的,没有一个是女子。”他叹道。
“等公子好些,不如我们在秣陵打听一二,看看有没有可能的世家女子。”我轻声笑道。“我不急的,若公子有事要回神都,我留在此地自己慢慢调查即可。”
“姑娘放心,在下既然答应了要帮姑娘离开焚阳谷,查清身份,就一定会做到,断没有食言的道理。”他说的倒是坚定,“神都那里不需要我操心,有易水便够了。”
“还要再喝点吗?”我已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谢意,于是如此问道。
“我自己试试。”他伸手来摸茶杯,好似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摸索艰难,我怕水倒了始终不敢松手,直到他两手捧住,才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虚扶在下方怕他拿不住。
“姑娘的手……好凉。”他喝完了把杯子还给我,低声道。
“毕竟……是鬼。”我笑了。
“姑娘能感觉到热吗?”他问。
我点头:“除了不会困不会饿不会渴,好像与活着的时候也没多大差别。”
“就是缺了阳气容易累。”
他轻轻抬了下右手,道:“需要吗?”
我知道他是在说血。
“不必,过几日也是一样的。”我道。
“可姑娘也受伤了。”孟亭远这个人,似乎总是很敏锐。
阴雷损及了我的元神,我的身子已经开始虚幻,为免吓到别人,又不想伤害他,我细弱蚊蝇的道:“其实,有……有别的法子,不用放血的……公子睡一觉便好了。”
他嗓音低沉的发出疑问的音节。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终究道:“没什么……过几日再说吧……”
“姑娘是说,精魅鬼怪会吸食男子阳气的法子,是吗?”他反倒笑得坦然。
“我……我没害过人……”我立即结巴了。“且它们夺人性命,我是万万不敢的,至多只是有些疲乏,睡一觉便可弥补……”
“我过几日也无事的。”
“那姑娘做就是了,孟某人自然相信姑娘是断然不会害我的。”他蓄着柔和的笑意,仍在我的臂弯中,我把他靠在床头,鬼怪不可避免的向往着活人的气息,阴鬼尤其如此,更何况我已被阴雷所伤。
“那你闭上眼,不许看……”
我见他确实是闭上了眼没偷看,凑近贴上他的唇,不敢多取,只勉强稳住伤势,让我不至于现形艰难。
“这就没了?”他睁开眼,几乎就是一个呼吸的功夫,他似乎大失所望,好像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本来就没什么……我也想这样说,但我的伤势引发的疲倦令我没有说出口,我把他放平,叫他好好休息,依附于他的剑上,沉睡起来。
……
7.
我醒后,现身时,孟亭远死盯着我浑身发抖。
我因伤睡了半个多月,他见我没了,还以我我人没了,正苦于无处入冥界把我找回来。
我只好解释,是因为受了伤,不得已沉睡,否则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他当即抽剑割了手掌叫我自取阳气。
半个月,他伤早就好全了,倒是我人间蒸发了半个多月。
我再三道歉,他才作罢。
我已饮了一杯,正为他包扎伤口,他看了眼包扎的结,问道:“姑娘只看一遍,便把易水……”
“你……在军中待过?”他看着我包扎的结问道。
我和那位纪小哥的手法其实略有不同。
“好像是的吧……”我不太记得了,但好像是一个军医教过我这种方法,“对了,公子可曾听过有什么人……唤作子北?”
他沉默了,摇头。
“无事,我们上街去问问好了。”我一笑站起身,他跟在我的身后,好像有些不开心,我以为他还在因我消失了的事而郁郁,对他笑道:“公子莫要多想,我赠你一件东西,只要你摇动他时我在,它就会响。”
我拉着他,他被我带着走,我随意找了处小摊买了个小铃铛,放在掌心包住,施完法后,摇晃,铃铛脆响。
“姑娘是在寻我开心吗?”他闷声问道。
“我已分了一部分本源在上,只要我还存在,摇动它它就会响。”我说着又摇了一下,“而且,公子你看。”
我把铃铛放入他掌心,拉起他另一只手掌,让他包住它,走到了他左边五步。
然后牵着他把他面朝向我。
铃铛在他掌心的黑暗中散发微光。
“它会指引着我所在的位置。”我笑道。
“我收下了。”他说完就把它收入了怀中。
“走吧,我们去问问秣陵城三百年前有什么世家。”我拉着他,“先从上次去的南街开始吧,那条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非常熟悉。”
孟亭远一愣,对我道:“好。”
……
8.
我与他走至南街,一处看上去较老的院子,寻了位耄耋老者,向他询问大业年间是否有位世家女子早夭于焚阳谷,老者笑着摆手说没有。
“老头子我家十三代居于秣陵,祖上见过大业初年的盛世,也见过大业八年的大乱,见过大业十三年的焚城大火,虽历数次大难,衰落过,却未曾断绝,要说吴国旧事,秣陵旧事,没有人比老爷子我更熟的了。”
“那老人家知道有哪位叫子北的人吗?”我问道。
“子北……嘿,我秣陵只出过一位我所知晓的子北,吴国早已灭亡,连昭国也已成前朝过往,可这位子北,秣陵文人无人不知,姑娘不读史书,确实难以知晓。”
“这子北者,自然便是昭国开国皇帝,高祖薛承,高祖名子北,因家族蒙难,受不白之冤,独余他一条血脉,于是及冠取字为承,担家族荣辱,纵马十载终建立昭国,恒压乱世,诸国君主,若闻他雷霆一怒,便噤若寒蝉,乱世称霸,一扫东方,一生三次西征,终于攻克秣陵,荣归故里。”
“史书言,高祖至秣陵,四十六载终归家乡,泣不成声。”
“那……”我听到他的姓氏,便像是抓住了什么,听了他的经历,便像是了解到了什么:“可有哪位秣陵本地的女子,曾与他关系密切……”
老者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笑道:“史书中,哪有人会记这些儿女情长的儿戏。”
“但若说死于焚阳谷之人,女子虽然没有,可与高祖子北相关的,莫过于喻将军。”
“喻……将军?喻思远?”我问道。
“对,二十岁不到的年纪领军出征,越国兵马四战四败,那位作为高祖留在秣陵的后手,关键时刻接手秣陵,固守数月,为高祖争取下了东去的喘息之机,秣陵城破时他率军突围向焚阳谷,最终殁于谷内,虎死不倒威,越军八百人去,回还不到一百人,枫林内至今仍有阴兵借道,传言便是死于喻将军手上的越国士兵……”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听得已够多了,拱手告辞,离开了南街,无意识的向着无津川去。
孟亭远只是跟着,一直没有说话。
“我记起了……我的名字。”我知道他在身边,于是喃喃的对他说。“我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喻思远……出入军中,武功高强,有一柄红柄长剑,这本该十分好猜。”他突然长叹一声。“可又……太难猜了。”
“是啊。”他如何能猜到,一个史书上记载的男人武将,会是他在一片林中遇到的红衣女鬼呢?“喻思远……袁司雨。”
“袁姑娘。”
“嗯。”我应下了,好似很久没有这样称呼我的人了,我又感觉到记忆恢复了些许,有些疲惫,问道:“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好。”他回应我。
……
9.
这天下,男子为尊。
父亲说的话,母亲从不敢反驳,父亲做的决定,母亲从不能动摇。
我没法能像母亲那样听从父亲,我没法逆来顺受,我没法接受我只能读两本厚厚的《女戒》和《礼典》,识几个字会管管账本,等到及笄,嫁给一个从没见过的人。
我偷学史书经典,兵书策略,挑灯夜读,闻鸡起舞,只为了有一天,不至于离开了这个府门便无法活下去,不至于有一天,连巴掌或恶语落在身上,也只能默默承受。
母亲在乎的是与父亲的妾室们争夺宠爱,勾心斗角,在乎的是哥哥的成绩有没有超过庶子,不会多关注我。
我常借着礼佛的机会,换着男装,扮作不怎么露面的某家庶子,在秣陵吃开,也在交流中发觉所谓的官宦子弟,大多是臭鱼烂虾。
除了薛子北和少数几人。
我的骑射永远不能超过他,我的策略总是逊他一筹,我超过了全秣陵除了他以外的男子,我证明了“谁说女子不如男”,尽管大家不知道,可我的好胜心不断驱使着我去超过他。
我只是输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我才知道,我是为了证明我自己,为了更好的活着而努力。
而他是为了活下去,为他全族的希望而活下去,薛家光鲜亮丽,可薛老太爷树敌颇丰,宦官们的谗言令三朝老臣蜗居祖宅,而一旦薛老太爷去了,这份威望消失,薛家无力为继,他们的敌人会迫不及待的把他们撕得粉碎。
从薛老太爷归乡的那一刻起,薛家的第三代就是薛家的未来,而作为嫡长子的薛子北,更是如此。
他八岁那年,老太爷便已经亲自为他取了字,只等弱冠。
承者,栋梁也,家族之基,承上启下。
那时我还不知道,只是乐此不疲的磨炼我的技艺,每过一段时日便去找他一较高下,输了,再练,再战。
那一日我终于要胜过了他。
可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抓住了我的破绽,把我掀倒在地。
第二十一次,我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半天没起来,只是仰躺在地上喘息。
他在我边上坐下,笑着问我:“为何那么想嬴呢?”
我其实并不是不服他,因为他可以让我连输二十一次,他不是一直在原地等我,我在变强,可他永远快我一步,一次两次便罢了,二十一次如此,我早没了脾气。
“好像是必须要这么做。”我道。
他把我拉起来,道:“没伤着吧?”
“我又不是一碰就碎。”我拍拍衣袖,耸肩。
他笑着望着我的眼,道:“其实我要谢谢你,司雨,若没有你一直鞭策追赶我,一个人承受那些,我想总有一日我会跑不动的。”
“你家里人就是把你逼得太紧……”我慢慢品出不对来,他叫的名字不对啊!
喻思远,他怎么叫我司雨?
我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刚开始便也罢了,你与那些人保持距离他们看不出来也属正常,你一次次来寻我比试,接触得那么多,脉搏,肩宽,呼吸,骨骼,总能看出端倪来。”他笑得无害。“既是看出来了,要找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你……!”我一时想落荒而逃,被他抓住手腕拽回来,我想我要是喻思远该一拳往他脸上招呼过去,可看着他专注的盯着我,我此刻只是袁司雨。
他取下了我头上的结网,我的头发散下,一时竟羞于抬头,但又躲不开他,不打开他,心砰砰的跳,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笑着摸我的头,一如既往的一派温文,以往我男装时见他如此姿态只觉得碍眼,他最会招蜂引蝶了,可如今我却看也不敢看他。
“不会说话了?”他轻笑一声,问我。
我握紧着拳头,还没提起一口气想压着声音骂他一声,他的柔和嗓音已撞散了我所有的色厉内荏。
“这样看起来,矮了好多,肩也窄,看起来不别扭了,挺好看。”
“别以为说好话就有用啊!”我当即恢复了姿态,打算给他两拳,他只是笑,我顿时泄了气,嘟囔道:“松手!”
“思远兄都陪了我这么久。”他笑着拉我走去马厩,因我是借口去寺内暂住出城与他们鬼混,尤其怕被认出来,已是秋日,他披了件披风拉我上马让我坐在前头,用披风罩住我:“现在就让袁姑娘陪在下去个地方吧。”
他策着马,我等上了人烟稀少的官道才敢探出头来,头发在空中随风而动,我把它们收回手上攥着,只见他一路向西,到了一片枫林边上。
“焚阳谷枫林天下一绝,如今正是好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哪怕我还穿着男装,枫叶如雨般洒落,我不自觉走入林中,中间的那棵最粗最壮,我伸手抚摸它的树干,叶落了满身,他在远处看。
我只与韬略刀兵作伴,混迹男子中叫他们不少称我一声喻兄,那时候我确实很开心,但我感觉这时候我的心情也很微妙。
他笑着,大业初年,吴国正是盛世,直到八年以后,才由盛转衰,并急转直下,那时人们都以为吴国的强盛天下无敌,可却很少有人看到它早已被蛀空了,不负旧观。
直到它在铁蹄与刀兵中发出哀鸣,一触即碎。
而此刻我也只是缀了满身的枫叶,第一次在他面前放下我的头发,对他宛然一笑。
……
10.
他与我说我想赢他,就能赢他。
我说他刻意让我的我可不接受,我总有一天要完全靠自己把他打趴下。
可我其实已很少对他动手,连顶嘴也少了很多,他只是笑着说:“我确实比你高大,强壮,这没有办法。”
“可司雨,我的心已经输给了你,又如何能赢你?又谈何让之一字呢?”
“我心甘情愿。”
那时我笑骂他油嘴滑舌:“那你当初二十一次一次也不让我?”
“一开始是不知道。”他摸了摸鼻子,“后来是……我要是让了,你就不来找我了。”
好嘛。
两年的时光,比起之前的两年,多了更多的快乐,掺杂了一些美好,年少之时的相恋,总是最简单无畏。
比如我一生都没穿过几次艳色,却答应他有一日要穿着大红色,艳过枫林里的所有枫叶,把一生托付给他。
他呢,他笑着摸那树,说:“一定要让它做个见证,然后把它挪到咱们的院子里去,让它看着我们变老,看着孩子长大。”
等时机一到,家中重担一解,他就来提亲。
然而。
大业八年,陛下驾崩,幼帝临朝,阉党掌权。
薛家谋反。
薛家灭族。
薛子北消失在了世间。
我知道他没有死,我知道他走了,我知道薛家倾尽全力,死了七十六口人,只为了换他一条生路,而他们做到了。
他离开了,连多看我一眼的时间也不曾有;连一句告别,也来不及。
他家出事,我在家不可能有一丝话语权,我们这些“纨绔”也没人能救他的家人,于是只是坐在酒楼,喝了一整日的酒。
看到薛家鲜血洒满长街。
陈三少没有再说要去哪里赌两把,王二没再说要去寻烟花楼的哪个花魁,他只是捶着桌子,摔碎了酒碗,骂了句该死的阉党。
后来我定了一门亲,我的拒绝没有什么用,我还是动摇不了父亲的决定,我的母亲求我为生我养我的家族付出代价,在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反抗时,越国叩关,他们再也没人有心思操心我的婚事,用一个女儿换回一位富商亲家了。
我那一日,光明正大的穿上了男装,提上藏在房中的剑,众人在城楼传来的硝烟味中颤抖,我提着剑对他们说向东去也许还有活路,我会拖住越国人。
我做到了,我击退了安庆明,击退了这个号称越国第一猛的小将,我守着秣陵,听说吴国西南点燃了一把火,点火的人叫薛承,是薛老太爷的嫡长孙,他要灭了这蛀满了臭虫的吴国。
东边无人能与他一战,杨国向越国求援,可他们始终无法越过秣陵一步,我守着这座城,替他抵挡住唯一可能阻止他的人,守了几个月,我也忘了。
我只依稀记得城破那日,陈三说要我突围,至少我要活下去,去寻薛子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与还不愿投降的吴国人突围出去,陈三,王二,一个接一个的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伤痕累累,我突然勒马向西,又是一个枫杨染红的秋天,我想再看一眼那林子,在我走投无路时,若要选一个归宿,我宁愿是那里。
于是,喻思远死在了那里,我等再也没有力气斩杀敌军时,我靠在那棵枫树上,拿起他赠我的那把剑,递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
11.
我讲完了一个故事。
他听完了一个故事。
我也只是刚想起来罢了。
“薛承自吴国西南而起,吞吴,灭赵,败韩,并杨,三年的时间立稳了脚跟,越国始终无法击败他,等他完全平定东方后,越国更不是他的对手了。”孟亭远对我说。
“大业十七年,薛承停用吴国国号,建立昭国,改元都宁。”
“都宁二年,薛承西征越国,停步于长阳。”
“都宁十七年,薛承第二次西征,停步于白渊河。”
“都宁三十六年,薛承第三次西征,终于攻下秣陵,最终一路向西,覆灭越国,奠定昭国全盛时的版图。”
“他再次回到秣陵城时,已六十五岁。西方诸国,但凡薛承所言,莫敢不从,俯首称臣,年年进贡。”
我点头,听完了他说的话,说道:“我想找到他。”
“即使你找到了又能如何?”孟亭远问我。“而且,天下如此大,你要如何去找他?”
“我入冥界去,只要找到生死簿,我就能找到他今世在哪。”我看着东流逝水,“我忘了他的脸,我记不起来了,我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我的记忆里看不分明。”
“我从没有穿过红衣,我是鬼,我死后想变成什么样都可以,我是这副模样。我与他约好了,他做到了,可那时我没有见到他,一定是因为冥帝来把我带走了,恰是那时,她带走了我,我只有那段时日不在林中,他回到秣陵,一定去了焚阳谷,可我却没有等在那里,我失言了。”
“哪怕逝者已矣,约定烟消云散,我如今最后的心愿,只是想再看他一眼,看见他长什么样。”
孟亭远问我:“冥界怎么去?”
“我自然是随便过去,你的话……”我沉吟片刻,道:“等在这里就是了。”
说完,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鬼,寻常的鬼需要阴差领路,而我已出入过一回,已是记得了路。
因为对鬼来说,这本是一条无还之路。
我穿过了墨壤,向地煞殿去,生死簿存于其中,但我必须想办法绕过阴使和冥帝。
可我还没到地煞殿,便被阴使堵住。
不同于那个黑袍面孔,且她只有一人,穿着白衣。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来了?”她似是认得我,可我已不记得她,她叹了口气,对我说:“神都,苏柏。”
我愣住了,不知她在讲什么。
“你要找的人。”她又叹了一口气。“殿下叫我在这里等一个人,传这句话,原来是你。”
“你这事,终归是犯了天条,就算寻到了人,也不可能容许你转世了。看来殿下是想扣下你来冥界办差。也对,未远川的水奔流万载,能从里面逃出去的除你之外还没有第二个。”
我对她拱手,道:“多谢二位。”
她摆摆手,对我笑:“没事,我也挺佩服你的,我先回去复命了,你也尽快回去吧。”
我走之前,望了眼地煞殿,那女人负着手站在殿外,好像在看那白衣姑娘,又像是在看我。
我拱手告辞。
……
12.
我回到人界秣陵,找到孟亭远,他又是一副委屈得近乎悲愤的神情,道:“铃铛不会响!”
但他摇了摇,它便又响了。
我解释:“许是……因我入了冥界,这铃铛在人间感应不到我了。”
他终究是收敛了情绪,但好像生了闷气,不再理我了。
“公子?”我不由笑着哄他,“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抬眸问我:“你总是这样。”
“想走便走了,我却还要忧心,你是否被阴使强渡,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由语塞,低声道:“抱歉,教公子忧心了。”
“但这世间还有人忧心我,我其实……很开心。公子是我的朋友,也于我有大恩,除非过了未远川,或是比那还要遥远的终点,否则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他突然问我:“你知道他在哪儿了,你见过了他,就要去转世了,是吗?”
“我会回报公子的恩情。”我答得甚是肯定。“若没有公子,我终会在焚阳谷魂飞魄散,被阴使拿回冥界度化,更别说能完成这三百年的夙愿。恩情不是挂在嘴上的,我会留下来,直到因果相偿。”
他仅是点头,也尚不知晓我滞留下去,会有什么样的一个结果。
但若在人间,有阳气吊命,百年时光,我依旧是有的。
因为我要找的人就在神都,与他顺路,于是我问他神都是否有一个叫苏柏的人,他皱眉思索片刻,道:“是丞相之子。”
他没有多说,应该是不熟所以不敢妄言,我问他伤势可好全了,他只道无事,第二日便与我买了两匹马,策马赶回神都。
然而在路上,我再一次意识到他是天子命格。
我们又遇见了一波刺客。
……
13.
“易水在神都,不可能会忽略这种纰漏!”他一剑制服一个刺客,与我背靠着背,人太多了。“一定出了什么事。”
我的剑已破损,它陪了我三百年,我的热血淋满了它,它与我精魄相连,我和我的老朋友都有些千疮百孔了。
所以我没有唤出它,赤手空拳与他们交手,我不能杀人,否则业力加身必会五雷轰顶,但这些普通人本身也无法伤到我,即使他们的剑穿过我的身体,也伤不到我的元神。
更别说他们根本伤不到我。
我尽力保护住孟亭远,一般而言凡人无法触及我,我要触及他们的剑,就要使用法力,所以我其实也不能久战。
但我们联手,终于打退了他们,孟亭远这一次没有受伤,我却消耗很大。
我们突出包围,看得出他们在此埋伏已久,但这种规模的埋伏,我总觉得很难组织起第二次。
然而他们真的有第二次。
我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我想孟亭远也是一样的,为什么对方能如此了然掌握他的行踪呢?
我的身形又虚幻起来,这么多的人,孟亭远转头对我说:“袁姑娘,你走吧,他们伤不到你,你快去神都吧。”
我摇头,对他耳语道:“公子,待会儿向东南、南,西南,北,南行。”
我双手结印,周围雾气四起。
我亦在烟雾中消散。
孟亭远想寻我,被我出声制止:“我就在附你身上。”
然后我陷入了沉眠。
……
13.5 前尘 承
秋日的午后天高气爽。
我逐渐苏醒,感觉眼睛上有一双手,我摸到他的手背,我感觉得出是他,轻声道:“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子北轻笑着把我拉起来放在怀里,我便也顺着挂在他身上,因着昨日风寒刚好,格外没有精神。
“你犯懒的时候,是真的懒。”他笑叹道,我伸手轻抚他的脸,他也分出一只手握着它。“手好凉。”
我环住他的脖子,他会意的放松身体,虔诚的与我温存。
“最近……比较忙。”分开之时,他低叹着与我说。
我拾取他肩上停留的枫叶,他来此处的时候越来越少了,连今日明明是与我约好了,他也迟到了一个时辰,所以我才等得睡着了。
我伸出手指点开他皱起的眉头,我已不太像从前那样喜欢用最尖锐而刚强的部分去面对他,他承受的太多了,我既希望为他分担一些,也希望他能在我这里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我把他抱进怀里,我选择了分担他的重量,而不是把我的重量交给他。
他沉浸了片刻,却很快反制了我,我没法拒绝他的力道,被他纳在怀里。
每一次……他都选择去背负去承担,也许会贪那一晌,可永远不会沉迷其中。
我不会剥夺他的这份担当,于是我抱得更紧,我和子北是不一样的,他已与这世上的很多人都不同了,我可以超过王二陈三,可我不能超越他。
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要在最前面,可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荣耀,极目望去,只有累累伤疤。
但他有我,我不能带着他走,我却能走在他身边,我不可能会是他的负累。
不论是我一直以来的志向,还是我作为爱他之人的期许。
他贴着我,将我按倒,红枫零落覆盖,宛如我的嫁衣。
这点燃了他的眸子,而他也把我点燃。
……
14.
我又记起了一些。
我浮现身形,在他身侧,他在全然黑暗的洞中,唯有掌心一点微光。
是铃铛。
黑夜自然阻挡不了鬼的视线,我见他正酣睡,便没有打扰,看着他的脸,前几日我便如此觉得了,天子命格的人,为何睡相可以如此单纯憨傻。
我好梦一场,不由有些好奇他是否梦到了什么。
附在他身上,我的阴气定会影响他,也会无意识的得到他的阳气,那日他受伤太重我不敢再附体伤他,今日我只是略有消耗,他则状态良好,我便没有与他客气。
我想着既然他正酣睡,不如出去为他寻些吃的和水,等他醒了正好。
我飞了一阵,找了几个野果,还抓到一只野兔,心满意足准备回去。
突然林中飞来一把木剑,我拂手打开,手掌传来一阵灼痛。
白衣男人跳出来接住了剑,又指向我,边上又走来了一个老头。
这男人面如寒霜剑势如狂风,他剑上涂满了步武血伤得到我,老头则念咒与诸多士兵在周围画阵,我没想到他们这一趟还能临时找到驱鬼的高人,只想着尽快逃离,可这男人根本不给我一丝机会。
“恶鬼伏诛,雷霆正法!”老头在边上一吼,天上雷云翻滚,轰鸣阵阵,吞吐着寂灭的雷霆,天道在寻业力,业力恶鬼必遭天谴!
可雷云滚滚,雷声沉闷,迟迟未有天雷落下。
男人有些惊讶,这令我窥见了一瞬间的机会,我一剑倾倒玉山,逼退了他几步,立即向林中遁去,可阵法已成,我才接触到边缘便有真火升腾蔓延,烧上了我的衣裙。
衣裙没有损坏,只是变得透明,我挥剑斩断那角衣襟,那份鬼躯,阻止了真火蔓延。
我站在阵法的边缘,背后是阵,前头是人。
雷霆狂吼,可却始终未曾落下,反倒有几人被天雷劈中。
纵然阴鬼为阳界不容,可这世上多得是比鬼可怕的人,天谴惩不了鬼,却已被招来,自然只能劈积满了业力的凡人。
“师父,她……”那白衣男子好像要说点什么,却被他师父打断了,老头厉喝道:“以剑驱鬼!”
我抬着剑,男子迟疑了片刻,还是提剑刺向了我,我连剑都尽量避免与他接触,靠腾挪躲避攻击,我的剑也是法力所化,等同于鬼躯的一部分,会被他的剑伤到的。
可他师父连连出咒在旁掠阵,我慢慢力不从心起来,错身之时,他的剑就要刺中我心口,我不得已用剑去挡,分明没有任何的动静,我却仿佛听到了一声脆响。
它断了。
我的“红霜”断了,不单是法力的外形,它的本源也因这一剑两断。
名剑有灵,我死后它常伴我身边,与我心意相通,可此刻我感到它“死去”了,它成了一件死物。
因红霜断裂,我只带偏了那剑避开心口,仍被一剑穿身,白雾升腾,我的胸腔似乎烧着了。
“袁姑娘!”我听见孟亭远的呼唤在身后响起。
我悠长叹息,眼睁睁看着那断刃在空中化为流萤消散。
……
15.
孟亭远一剑逼退了那个白衣男人,揽住我问道:“袁姑娘,你怎么样?”
我身心俱疲:“割开手掌,阳血破阵,我便可出去。”
我话音刚落,他已割了左掌,揽着我离去。
白衣男子持着剑站在原地,没有追,而老头气急败坏,令手下迅速追上去。
雷云仍在翻滚,暴雨倾盆而下。
我捂着胸口的剑伤,雨淋在身上,我没有消散鬼躯节省法力,只为了淋这场雨。
“袁姑娘?袁姑娘!”他横抱着我,而我已无力说话,他把流着血的手掌凑到我嘴边,道:“饮吧,你要多少都可以!”
血随着雨一起顺着我的鬼躯流入大地,我摇了摇头,闭眼道:“没用的。”
“你为何要出来……”他的声音在颤抖。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这世间正宗的道士没有几个,我却真的在这片林中遇上了,否则我出来一趟,哪怕撞上了那些凡人追兵,也无人能奈何我……”
我的脸上除了雨水和他的血,我知道还有另一种水液滑落,我一生中哪怕遇见再多也不曾在外面哭泣,成了鬼……怎么还软弱了呢?
“真想去神都看看啊……”我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长叹道。
“姑娘,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你要撑住,你还没有到神都,你还没见过他的样子!”孟亭远的手越来越紧。
“我已经记起来了。”我抚着心口,在白天的那个梦里,我已经记起了他的脸,我露出一抹笑,可我心头分明全是功亏一篑的遗憾。“孟公子,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他奔跑着,怀里的铃铛灌满了雨水,摇不响。
“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恩情。”
“我不在意。”
“……”我听着他心跳如鼓,叹道:“我欠你太多,可惜我已说不出‘来世再报’这种话,孟公子,我……我哪怕魂飞魄散,也不会忘记你……”
我感觉到了一股疲累,渐渐沉入黑暗中。
雷声撕裂天际。
……
16.(本节是第三人称视角)
她不再回应,身形越来越稀薄,孟亭远颤抖着跪倒,狂雷嘶鸣,他的面前多了一个人。
“我说了,因因果果,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代价。”女人的声音很冷,却又仿若自嘲。
“你救她吧,你是冥帝,你可以救她吧?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换给你。”孟亭远抱着她,贴着她的额头,仿若溺水之人的执念,轻而坚定地如此说。
“你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呢?更何况她是一个鬼,就算你留下她,她既不能为你生儿育女,心里也未必有你。”冥帝问道。
“我不要她,我要她活着,我要她能去神都看看那个人,她的结局……她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这世上比她凄惨的人大有人在。”冥帝冷眼旁观。
“这是我的私心,我想成全她,你一定有办法吧?否则你何必特地来此,还要与我一个凡人废话这么多?”
冥帝冷哼一声,道:“若我要你只此一生,永无来世,魂飞魄散,换她苟活一阵,你也愿意?”
“她能有多久?”他的语气已经急了起来,她有些不等人了。
冥帝随手一挥镇住了她的元神,延缓了消散,冷哼一声:“凡人寿命,沧海一粟。”
“好,我换。”他立即答应下来。
冥帝眯眼道:“你千百来世,未来无限,此世为尊,来世未尝不能得道,得有仙缘,永脱离轮回苦海,你要为了她一个心愿,断送自己?”
“那些都不再是我。”孟亭远斩钉截铁的回答。
“呵,无知者无畏。”冥帝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孟亭远只见自己身上光芒刺眼,他感到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脱离了,又好像是摆脱了什么桎梏,格外的轻松,而那光落到袁司雨身上,她的身体逐渐凝实了起来。
雷云如被惹怒,阴雷劈向了冥帝,她挥了挥袖子,云歇雨住。
但不知是不是孟亭远的错觉,她的脸色苍白了许多。
随着乌云散去,晨曦洒下,冥帝的身形无影无踪。
晨光落在了怀中红衣人的脸上,她还是很苍白,很冷,很轻,可没什么比此刻更能证明她还存在着这一事实了。
孟亭远长出了一口气,他没有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是感到庆幸装满了心房。
“孟……公子?”她眼睫如蝶翼纷飞颤抖片刻,却露出了那双明眸,正带着一丝不解,望着他,疑问。
孟亭远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只是微笑。
……
17.
我感觉有些奇怪,我明明该魂飞魄散了才对。
他抱着我,轻轻的呼吸,我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并没有觉得他冒犯了我,他刚刚的那如释重负的笑,好似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的怀抱透着他的体温,哪怕隔着湿透了的衣物,我既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推开他,他突然松了手站起来,伸手对我道:“我们走吧,去神都。”
“公子做了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他摇头。
“逆天改命比起不愿投胎,简直是云泥之别,我本该……”我望向乌云不见了的天,道:“不要连这也瞒着我。”
他只是笑:“姑娘不必介怀,只是运气好罢了。”
我不再问了,他肯定不会告诉我,晚间我借口休息,实则下了冥界。
这一次,我还没到地煞殿,她便亲自在墨壤上等我,瞥了我一眼,道:“与我走走吧。”便转身走向渡口。
若是以前我定怀疑她是不是要度了我,可我深知我能安然无恙绝不简单,这是孟公子不可能做到的,与她脱不了干系,于是我走到她边上,随着她走向渡口。
渡口破破烂烂,没有船,朽木上长着一朵相思泪,如今只有花,没有叶。
“花叶永难见。”她叹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
“你伤得不轻。”我看着她,其实已猜到她是如何伤的了。“孟公子,他做了什么?”
“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傻,若那日我度了你,本不该有这么多纠葛,可……罢了,这或许也是因果吧。”她负手望着滚滚黑水,说完这句话,收起了这股难得的惆怅,道:“他换了你。”
“用阳寿?!”我有些震撼,难怪连她也会受伤,夺凡人阳寿以救鬼,已不是业障可以形容的了。
“想得倒美,凡人匆匆一百年,逆天改命去救一个即将魂飞魄散的鬼,就那么点代价哪够?”她露出一丝讥讽,笑道:“我抽了他的来世,稳住了你即将魂飞魄散的本源。”
“什么?!”
我并不敢觉得他这么做不值得,因为他如此选择;我也不敢埋怨冥帝真的敢如此,因为她如此选择。
冥帝说得对,做了选择要付出代价,可分明是我选择为了我的执念留在阳间,却害得我的恩人永无来世,害得冥帝伤成这样。
“我说。”她的话拉回了我的思绪。“你还真是不长进啊,什么事都能怪在自己头上。”
“这里没有人连累任何人,一切都只是选择罢了。”
她这话一听,似在宽慰我。
“总之,我欠你的,我还了。”她对我说,我却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欠过我什么,她没有解释的意思,对我道:“好了,你想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可以回去了。”
“接下来,我就负责看好戏了。”她笑得有些促狭。
……
18.
我浑浑噩噩回到了孟亭远身边,他还是在睡觉,我去得并不久,坐在床边,我叹了口气,我的执念跨越了三百年,把他卷了进来,他何苦如此。
他能做到如此地步,我不可能还觉得他只是单纯的想帮我。
这份情意太重了,重得我不知道我是否够资格。
但我已下定了决心。
等了却了前尘往事,我会用我剩下的时间帮他,若他只剩此一世,我便倾尽一切让他此世安康。
这次我不敢再乱走,等他醒时我便靠坐在一边的树上,他站起身,道:“走吧,我们尽快往神都去,既为姑娘了却心愿,我也要回神都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点头,与他立即上路,两日后终于抵达神都。
神都透着一股森然,这是我第一次来,孟亭远进城前便被手下找上,在他耳边禀报了什么,他皱眉摆手赶走了手下,对我道:“走吧,我带你去寻苏柏。”
入城后一路直行进入城中心,绿柳街的丞相府透着一股雅致,并不像一国丞相的府邸,格外清幽。
孟亭远直接上门拜会,说要见大公子,叫我跟在边上。
我只是想再看看他而今长什么样罢了,就算他见到我,又能想起什么呢?
可门房却说,他出去了。
孟亭远正要告辞,丞相却因听闻他上门,出门来迎接他。
“恒王驾到,有失远迎。”这丞相清瘦高挑,虽已鬓角微白,到仍是不见老态,俊逸洒然。
隐约能看出与子北几成像。
于是我更好奇子北如今是什么样的了。
孟亭远无心与他多说,只是客套了两句,苏相看了我一眼,问他:“这位是……”
孟亭远看我,我摇头,他便笑道:“不便透露。”
苏相虽惊讶片刻,却也不再多问,送我们离去。
“犬子应在洛水边,若王爷急着寻他,可去洛水边上看看,犬子回来后,我会让他上门拜见。”
他道:“不必了。”
回头却问我:“去洛水看看?”
我不想伤他,但那股执念叫嚣起来,我只能勉强克制,笑道:“好。”
……
18.5 前尘 晦
我望着城下,我知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安庆明有兵马,有粮草,有补给。
他拖得起,我拖不起。
我听闻子北已灭了大半赵国,吞并了大半吴国,我首先要拦住越国,我一定要拦住越国。
他不能再有更多压力了。
我走下城楼,走入了郡守府。
如果没有王陈二人,我是拿不下军权的。
但士气和威望终究是我一战一战打出来的,安庆明输得越多,他的对手就更强。
我坐在椅子上,王二敲了敲门,才走进来,叹道:“好好休息,别累坏了自个儿才是。”
我叹气。
他看着桌上的舆图,挪动着那上面的“兵马”:“几月前,你坐在这儿,挪一挪棋子,安庆明就要损兵折将多少?”
“可如今我们却只能固守。”
“我们没有后援。”我看他把棋子丢回桌上,站起身,看向这以舆图做的棋盘。“没有兵马,如何调兵遣将?”
“你哪怕降了越国,你这份抱负本事,都不会无处可使。”王二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你可以不参军的,刘姑娘不是还等着你赎她娶进门吗?”我倒是真心这么说。
“你在羞辱我。”王二认真的道。“连你一个女子都在保家卫国,你却让我为了一个花魁临阵脱逃?”
瞒不住王二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比如不久前,他和陈三也知道了。
我笑着摇头,摆弄棋子,叹道:“这个腐朽的吴国,这个烂透了的吴国,还有那么多人守护它,可我只是想守护这秣陵城。”
“因为薛兄?”他下意识这么问了,却又觉得冒犯了我的决心,很快道歉闭口不谈了。
但我就是为了他。
我也希望能纵横天下,叫“袁司雨”这个名字,与云洛兮、寒桑、谭梦言一样名垂青史,可我没有那个机会了,我只能尽力守住这座城,帮他承担住他的一部分压力。
我知道他的目光很长远,是整片天下,是那尽头的成王败寇,是薛家终有一日能拿回的英名。
但我其实多希望他能看看我。
可我不能,我也不想再成为他或任何人的累赘。
……
19.
洛水边桃红柳绿。
我与他并肩而行,走过堤岸,我尚有心赏景,看两岸行人,江上画舫,笑道:“许久以前我就听闻神都繁华,果然不假。”
“喜欢我带你玩玩。”他道。
“公子应当还有事要忙……”但我转念一想,道:“无事,我帮公子忙完之后,可以休息。”
他笑得温和,目光投向远方,停住了脚步。
我在他身旁同样站定,目光也投向远方那对岸,我见一人眉眼温文如昨,容貌酷似,只是身上难见一分阴郁之气,光风霁月。
“丞相府的公子,应当没有那么多烦恼,不再那么累了,是吧?”我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所以孟亭远亦识趣的没有答复。
可墙垣之下,绿堤之上,桃花坠落,我见那如花美眷,似比桃花更艳,她柔顺贤良,全然不似女中霸王,桃粉裙裾,不似伊人艳也要艳得张扬。
我这般看着,心如止水。
分明是一样的脸孔,酷似的眉眼,我却感觉不到熟悉,他身上没有那份背负一切的沉重感,我感觉不到他一丝一毫的厚重。
他与女子,发乎情,止乎礼,哪像那两人,爱便是爱,既然爱着,便与对方燃起一团火,哪管那些礼教伦常,只管诉尽爱语。
连一朵桃花,都交付得得体。
而不像某些人,随意便定了终身,也不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孟亭远一直没有出声。
“人转一世,三魂替一。”我轻叹道。“他不是他。”
“我非是晚到了三世,我已然失约,这约定再不可能履行。”
桃红柳绿,似当年,却又不似当年。
“春景正好。”孟亭远看着我。“姑娘莫要辜负了。”
他落后我半步,礼让了我。
我顿了半步,走到他身边去。
对岸的公子啊,他看见了恒王,想颔首打个招呼,却觉得恒王身边的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他记起一个名字,却只有那个名字,而且它很快从他脑中溜走了,没有留下痕迹。
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消失无踪,他很快不再拘泥。
……
19.5 前尘 辉煌
薛承走入帐中,摊开地图,他要立即分兵向西,否则越国大军马上就会把他前几个月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大将李元杰禀报他:“越军过秣陵,必要入长阳,若自阴山阻截,可与长阳形成掎角之势。”
“好。”薛承点头,派遣李元杰率军前往,果然大获全胜,越军突破秣陵之后,终于在长阳再次遇阻,薛承则亲征东方,在他的铁蹄下,一座又一座城池沦陷,一个又一个国家灭亡。
当李元杰再也撑不住时,薛承果断令他放弃长阳,再退。
后因战线太长,越国忌惮西边诸国趁火打劫,而东边基本尘埃落定,终究不敢再深入。
薛承稳定下局势后,拥簇着他的人,很快都拥立他为新君。
薛承如愿以偿坐上了龙椅,他大肆清洗阉党,血债一点点收回,只是不敢太大规模的把那些蛀虫连根拔起,等国家稳定,他开始慢慢把他们一个个除去。
哪怕其中有不少为他上位出了许多力。
薛承时常会向西看,千山万水之后,是他的故乡,可他已不能回去。
第一次,他想领兵反攻,他失败了。
大臣们请他册立皇后,建立后宫的折子越来越多。
都宁四年,薛承册立李家嫡女为后,后宫册立三十六位妃子,来自各方,后来一家家杀过去,一家家少了,到了都宁十一年,妃子仅剩下十四位,子嗣只有两儿一女,一双儿女都是皇后所出。
李皇后在后宫内算是受尽恩宠,张贵妃,淑妃,都不能与她相比,她儿女双全,执掌凤印,无人敢顶撞她。
可李家的官运却不似李皇后的恩宠,逐渐衰败,后来李家无一人在朝,可李皇后的荣宠却只增不减。
只有李皇后知道为什么。
他不再忌惮任何人,他想杀谁就杀谁,昭国皇帝绝不算是一个仁君,继位八年他便几乎乾纲独断,十一年以后,朝野上再也没有人敢反对他。
而她只能依靠这个帝王了,而这个帝王,显然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故人的身影,有时他会因她的一个眼神便宠幸她,却也在那之后会一个人逃到某个地方去。
仿佛在唾弃他自己。
都宁三十六年,修养了十数年后,他积聚了全部实力,第三次西征。
满朝文武无人反对,齐道:“陛下圣明。”
他能预感到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以花甲之年御驾亲征,一路至秣陵城下,才终于回到焚阳谷。
彼时众人不解,为何陛下不入城中先至焚阳谷。
原来他要追封一位将军。
当薛承来到那棵树下时,发觉此地仍有她的尸骨,越国人恨透了她,却不至于亵渎她的尸体,但也不会好心的替她收尸,只是带走了她的佩剑回去复命。
他见到枫树下绣尽了的铁甲,以及那里面的森森白骨。
他跪坐下来,他一言可为天下法,坐拥半壁江山,已经太多年了。
可他终于回到了这里。
枫叶盖在尸骨的身上。
薛承回到了秣陵,史官皆言,高祖荣归故里,泣不成声。
他的故里,只是她。
可却终归错过了她。
……
20.
我和孟亭远穿过了绿堤,他问我要不要去洛水上看看,我来到河边,伸手玩水,把手掌凑到鼻端,嗅到江水的味道。
“还是算了,不如弄清楚纪兄弟的事吧。”我道。
“他是我的心腹。”孟亭远摇头。“所以我已失了六七成的先机。”
这样吗?
是的,知晓他在哪里,还知道准备个驱鬼好手留作后手,只可能是他了。
“可他为什么要背叛你?那日他与你说了什么?”我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他与我看法不同。”孟亭远一笑,可他眼底全是我。
我有点不满,站起来,指着自己:“我可是将军。”
“你要打一场仗,我帮你赢回来。”
他笑了:“好。”
“那便与我先回府吧,否则连手上的兵马有多少你都不知道,可没法打仗。”
我点头站起身,与他离开江边向街上走去,远处公子与佳人隔着两拳之距,我则与孟亭远联袂而行,公子见到了他,行了一礼。
孟亭远微微颔首,毫不停顿的向前走,我走在他边上,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多看。
公子看着这两人经过,他想回头,但皱了皱眉便不放在心上了,重新迈开了步子,作为臣子,他已尽到了礼数。
一生之中,能与君几擦肩?
这是最后一次了。
此生此世,生生世世。
……
21.
我没想到他院子像是个小的演武场,但想想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像是个小将,又不那么意外了。
如今神都有三位王爷,一个是他,还算得宠,母族早年有军权,如今被架空扣在神都;一个是他的大哥楚王,皇后所出,根系很广,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秦王,没什么势力,看起来闲云野鹤。
丞相则是皇党,如今看不出站队的打算。
其实我学的是韬略,并不是权谋,所以我给他最简单最直接的帮助就是:“以三百人,伏于正阳门,百人过衣巷,与桑葚街共同勒住楚王府咽喉。”
“断东北,留西北生门,围师必阙,重兵围剿。”
“一旦乱起,取后手,此战你有七成胜算。”
我帮他的方法自然是我最擅长的,他听完后也采纳了我的意见,只是他还有别的考量,这我便不多插手了。
他最近也开始忙起来,纪易水的背叛毫无疑问令他大伤元气,在京冷眼旁观时,我看出了,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想要这个皇位,只是他如果不争,就活不下来。
有天子命格,不代表一定就是真龙天子,比如楚王也有,甚至哪个路人便可能有天子命格,只分深浅,而且若无契机一辈子难成。
我在他府中客居,百无聊赖,可有一日他的父皇,如今的周国皇帝却宣我与他觐见。
宣他就罢了,宣我却不知是为什么,也许是有人见到了他身边有了陌生的女子,他父亲才会过问此事,但孟亭远却不希望我去。
“就算是皇宫大内,若有人对我有歹心,我要逃也不难。”我让他宽心,但这也是实话。“自从本源修补了以后,就算来两个阴使,我也能把他们打退遁走,更不要说人界的凡人。”
“纵使我虎落平阳,也绝非野犬可欺。”
他安心了一些,却没有完全安心,突然问我:“那若打先手,该怎么打?”
我皱眉道:“此乃千古骂名。”
“千古功名如何?千古骂名又如何?终究覆水东流而去。”孟亭远一笑。“成王败寇,若我死了,我便是贼子,哪怕我再冤枉。”
“不一定会有事。”我叹道。
“但是人终究要留一些后手。”
这一点,他说的是对的。
……
22.
秣陵是西都,虽然繁华,这也是我第一次到皇宫来。
我走在他身边,守着凡人的礼数,虽然三百年过去略有不同,但人们也和该看出一言一行里的拘谨与慎重。
其实我与孟亭远是极少守什么劳什子的规矩的,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走到大殿上,我与他都对皇帝见了礼,皇帝脸色有些冷峻,与他嘘寒问暖了一阵,过问了一下他出行时遇刺的事。
当孟亭远提到我救了他,其实我感觉这个“救他”我受之有愧,我只是帮他救了纪易水,帮他们在不能深入的焚阳谷找到了药草和水,缺了我他其实也能活下来的。
他护送我出谷,我帮他找药,本该因果两清。
后来便欠的越来越多了。
然而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孟亭远已从态度感觉出了不对,还未来得及多说,我的脚下很快便灼热起来,不得已,我浮向半空。
“你作为当朝皇子,竟敢与鬼物为伍!妄图借鬼物之力谋害你的亲兄长!你这是要气死我吗?!”皇帝冷斥他。
不论他有没有借鬼物谋害兄长夺位的心思,把谣言传给皇帝的人只要这么说了,皇帝求证实发现他身边确实有一只鬼,这句话对了一半,皇帝就基本上可以全信了。
而且表面上是说忌惮我谋害皇子,未尽之意则是怕我谋害皇帝!
鬼物世间难防,因为实在少见,正统的道士也难找,偏偏这里真有。
老道士举着拂尘走出来,道:“这红衣厉鬼害人无数,阴鬼在阳界想要久留,就必须害人吸取阳气,她这厉鬼道行至少也有三百年,不知吸干了多少人!”
我抬起手,看向身上的红衣,一笑,我也没见过嫁衣,反正只知道是红色的,当初化形时便挑了那条子北送的素白裙裾,只不过以法力染成了红色罢了。
“不是的,父皇!袁姑娘从没有害过人,她只是心愿未了罢了!”孟亭远正想出言,我笑了下,道:“孟公子,不必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孟亭远再劝,被怒斥了句“逆子”,我不曾反抗,我的剑断了,我也不想给他添麻烦,道士以步武锁捆我时,我对他无声道:“后手。”
就算窝藏鬼物,被栽赃了这么个名头,没有实据他至多是禁足家中,我若反抗了,伤了人,才是真的让他坐实了罪名。
孟亭远握紧双拳,一言不发。
……
23.(本节是第三人称视角)
孟亭远知道她为什么不反抗,她见阵法已成,逃不出去了,为了不连累他,才束手就擒。
这世间人们对阴鬼的畏惧总是深入骨髓。
这一次冥帝没有现身,他知道,这一次是人劫,是他们自己要破解的劫数。
“后手此法当有七成胜算。”他记起她的叮嘱,可他不想要什么后手。
可袁司雨没有告诉他先手,不仅是胜算低,而且也不想让他背负千古骂名。
为证人道之威,仙神辟易妖鬼不倾,这一次皇宫抓到的红衣厉鬼,将在三日后午时以真火诛于于正阳门。
孟亭远已经在安排下属劫法场了。
但是他外公不可能会同意他为了救一个女鬼动用隐藏下来为他夺嫡时使用的力量,也不会允许此时起事,因为根本不是时候。
也就是他只能用自己的人。
此行他已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就算他外公不同意,只要他出手,占据了先机,他外公只要看到四分胜算,就必须出手。
因为他别无选择,不出手相助或许能苟活,但必定与权势无缘,说不得还会被借机铲除,自古谋大计者,有三成胜算就该殊死一搏了!
年少时的感情总是无畏。
此时袁司雨死了三百年热血已凉为他留了条致胜之路。
可孟亭远此刻正是年少无畏时!
尚不等孟亭远出发,道士身边驱鬼的白衣男人却找上门来,孟亭远深知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按耐住没有动手,冷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男人嘴唇翕动片刻,才吐出字句:“那位姑娘是无辜人,我来帮你救她。”
“这次的大阵不同于上次,单以阳血是破不了的,即使你闯进去,带不走她,耽搁片刻便大事不妙。”
孟亭远按剑冷笑:“你师父必是我那‘哥哥’请来对付我的,还依附到陛下身边进谗言害了袁姑娘,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好糊弄?我凭什么信你?”
“我做错了,没法要你的信任,若非那位姑娘命大,我那一剑怕是已害了她性命。”这男人并不知晓他那一剑威力已够了,他声音虽小,眼睛却透着一股正直,年少意气不像他师父已浸透了世俗。“总是,若要破九阳离火阵,非得至阴之水;不论是昆仑天冰或是冥泉黑水,都能撕开大阵。”
“这么短时日,我去哪里寻昆仑天冰……”孟亭远冷声道了句,突然眯眼,摆手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可叫人魂魄离了体,暂死片刻?”
“死便是死,哪有暂死这一说?”男人眉头一皱,反驳。
“那你有能救刚死之人的仙术吗?”孟亭远又问。
“不会。”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修哪门子的仙!来呀!送客!”
男人没法,只好被赶了出去。
……
24.(本节第三人称)
孟亭远举了剑,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自己阳寿还这么多年,有没有可能和冥帝撒撒泼回来一趟呢?
他想了想,又觉得割脖子不雅观,不如割腕好了。
想着,他又记起袁姑娘当年自尽,听她所言便是自刎,叹息一声,深吸一口气准备入地府走一遭。
“慢着!”他耳畔传来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嘿嘿。”孟亭远对这冥帝倒是讨厌不起来了,一见她现身便不怀好意的笑,他啥都还没干呢正主就被逼出来了,看来她肯定关注着这里的事,只是没出手管罢了。
“怎么投了几辈子都是这鸟样。”冥帝似是气笑了,给了他一个黑色的瓷瓶,道:“我便省了你做这表面功夫吧。”
“就这么点?”孟亭远问道。
“你以为凡人的法力能有多少?若你多撒了,我还要替你善后,把这阴水收回。”冥帝冷哼一声。
孟亭远道了声:“多谢了。”
“不必谢了。你做不成,也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冥帝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亭远对这人口是心非倒也习惯了,总觉得和谁有点像,记忆里又好像不认识这么的一号人。
反正是不讨厌就是了。
万事俱备,他参考了下当日城防,规划了路线,如今她关在天牢最底有阵法有看守,要救很难,行刑当日有百姓围观,容易动手。
纪易水那日说他目光短浅为了个女人成不了大事,说错了,却也说对了。
心里若连一个人也装不下,又谈何去装偌大的天下。
纪易水投靠了楚王又如何,孟亭远并不恨他,他也觉得纪易水的观点不算错,只是君王薄情之道非他所求,他终究还是想顺从本心。
不想证明谁对谁错,但求无悔。
……
25.
我在这里呆了三日,伸手不见五指的暗牢,接触就会灼伤的法阵,没有任何人来救我,这是我一个人的战场。
我感觉庆幸,却又在庆幸之余有些许落寞。
我执念已消,孟公子的恩情我以死来报,纵然不及他恩情的千分之一。
我已尽其所能。
只是在最后我又有些软弱,好像我理解子北背负的那些,可我心里最期许的还是和子北在一起,回到年少纵马,枫林相聚的时光。
好像此刻我等着魂飞魄散,放下一切的重担,却又牵挂着孟公子,我做得够多吗?我帮到他了吗?他会不会因我之死而伤心难过呢?
门打开了,光透进来,连我一个鬼都觉得刺眼,遮住了眼睛。
他们不敢靠近,离我远远的,就只是攥着绳子拉我走。
“道长说只要绳子锁着她就不能伤人。”我见那个高大的禁军安慰那个矮一些的。
“没人告诉我做禁军还要抓鬼啊……”他声音都在发抖。
“放心吧,红衣厉鬼也就这了。”
我气得吐了口气。
那矮小的禁军回头偷偷光速瞥我一眼,道:“好像确实不咋可怕。”
我更气了。
我本来就不可怕啊!
他们拉着我,我脚下缩着法阵只好飘在天上,也没有什么囚车给我坐,而且好像是他们传言烂菜叶砸不到鬼所以不敢乱丢免得现场变成烂菜叶和臭鸡蛋大战,全像是围观什么稀罕物件看我。
“都说鬼怪会变成美女诱骗男子吸食阳气,果然不假……”
“那是厉鬼啊,厉鬼可不管那一套,抓到你就把你抽干!”
我听他们讲着,好像比我一个鬼都懂鬼,尽是我没听过的。
我四处张望,没看见孟公子,心想他别看到了也好,看我被烧个魂飞魄散,这可不体面。
然而,正阳门下,人们刚刚站定,老道士拂尘一甩荡开了一箭,突然万箭如雨,尽朝老道士而去。
任他三寸不烂之舌,说风就是雨,打鬼再强,万箭一出,也成了刺猬。
……
26.
老道一死,那白衣男人立即提着剑冲出去,抱着那老道满眼哀恸,法阵因早已布下,至少还要一两日才会自动消散,孟公子这方法是行不通的。
他从一处酒楼二楼的窗户上翻下来,三两下便砍倒两旁的士兵,他朝我走来,正要一剑了结那胆小禁军。
那胆小禁军虽然不怕人,倒也怕死,退后两步,已入了法阵。
我挣脱绳索,伸手抓住那小鸡子的肩膀把他向后带,避开那剑,刚想随手打晕他,谁知他看见我两眼一翻直接吓晕过去了,我把他丢给高大的禁军。
孟公子瞥了一眼便不多说了,拿出一个黑色的瓷瓶,倒在地上法阵,那法阵被浸染的一角立即滋滋作响,我嗅到熟悉的气味,但毫不耽搁,赶紧钻出了阵法。
“孟公子,你不该来的。”我叹道。
但他来都已经来了,多说无益,我只能陪他一条路走到黑了。
身为皇子藐视天威劫法场救一个阴鬼,他这条命只有我替他杀回来讨回来了。
我这回拾起了那怕鬼禁军落在地上的长戟,他把手按在我手背上,道:“不要出手杀人。”
“我们先活下来,再去管什么天罚业力。”我答得坚定。
他叹了口气,两旁的摊贩有不少是他的人假扮,混在人群里斩杀禁军,我对皇帝没什么忌惮,直言:“必须在宫门闭上前逼入宫中。”
否则一旦失了先机,让各方缓过气来,他就是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一军前往大内,一军伏于桑葚街巷口,把原本留于西北生门的兵马调到楚王府后,一旦巷口短兵相接,若楚王在府内,就是釜底抽薪;若他在府外,则是两面夹击。皇帝不会在乎皇子自相残杀,但若他被围攻,他的儿子里有人敢不出兵救他,一旦皇帝活下来,他就死定了。”我对孟亭远道。“而且杀了你的优先级肯定在弑父之前。我们前往衣巷,拦住柳家的人马,让那两军尽快斩首。”
柳家是楚王的母族,见乱起必会寻他汇合,虽说人马定会多过孟亭远,但我们只要阻击一二便可,有我在不可能有人杀得了孟亭远。
而楚王杀他是占尽大义,为父皇诛杀叛逆的二弟,只要杀了孟亭远,他最大对手一死,皇位舍他其谁?
所以我状似要逼宫弑君,不过是围魏救赵逼他出兵,他极大可能会带军勤王,看看是否有渔翁得利的机会。
如此,自秦王府倾巢而出,后面那一军便是制胜奇兵,而且衣巷离将军府只有半条街,孟亭远的外公只要听闻楚王死讯,必定出手,如此夺下皇宫也不是难事。
“……”孟亭远并不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罪恶,只是对她的杀伐果决运筹帷幄感到震撼。
她是将军。
我见他失神望我,难得一笑,单手执戟,左手比了个手刀:“孟公子问我先手,这便是我的先手。”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难知如阴;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
27.
他与我奔赴衣巷途中,还有心问我:“姑娘只稍微了解了下神都局势和各方势力,竟然便能定下如此计划。”
“若非你外公是大将军,我不会如此做;但既是如此,也必须在外城三营驻军理解了内城发生了什么之前定下一切。”我摇头。“你若问我如何帮你朝堂运筹,排除异己,坐上储君之位,我做不到;但你若让我帮你打一场小战,占据先机,我能倾力而为,但即使如此,我们的人手有限,胜算只会虽时间逐渐减小。”
我们到了衣巷巷口,恰好与来人撞上,借着巷口狭窄,以少敌多,竟把数百人堵住,我得以不必出手,只在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
这里不比关西,武道凋敝,高手不多,但我仍谨小慎微护着他。
我们拖了一炷香时间,后头一先一后传来了两发信火。
一红一青,青色代表楚王授首,红色代表宫门已开始落锁。
“按计划,他们会提着大哥头颅请来外公,我们先走,宫门处要紧!”孟亭远此时透出一股难得的果决,一马当先,我拎着长戟,见他已不再内敛锋芒,不由失笑。
我看出他是天子命格,却又在之后的相处时常常忘记,如今看来,龙便是龙,藏不住的。
但我不再多想,立即跟上。
我们算到了绝大多数的人,我也知晓秦王当杀,只是我实在没有多余人手去调度,一如我当初在秣陵的困局,所以只能遥遥放空,先以最快速度杀掉威胁最大的楚王。
即使三皇子秦王隐藏了实力,能不被他的兄弟察觉太多,人一定在我能容忍的范围内。
可他带着人第一时间入了攻城,关门打算看楚恒二王相斗,黄雀在后。
而且,他身后还站着纪易水。
应当是看楚王大势已去,他便抛下楚王带着剩余人手投靠秦王去了。
秦王病恹恹的在城墙上咳嗽,墙上弓箭手齐齐举高长弓,他伸着手道:“二哥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弓箭手放箭。”
万箭齐发,孟亭远身边只余他一个活人,和我一个红衣鬼。
我在他面前挥动长戟挡下了所有的箭。
“二哥,就算是这一个鬼能敌百人,这宫墙内的禁军何止一千?”他似已胜券在握,淡然一笑。
我冷笑一声,把长戟刺入大地,将它立在那里,我几能看见昔日我的那杆只属于我的旗帜,尽管那旗帜上的姓氏甚至是假的。
纪易水在我身份被寻回前便离开秣陵另寻了出路,他不知我是谁,使他没能让楚王提防我真正厉害的地方,这是他吃的第一个亏。
他马上就要吃第二个了。
我法力凝在手上,红衣换做了铁甲,站在那黑柄长戟的边上,狂风大作,天上黑云滚滚,如被激怒,我问纪易水:“纪兄弟,你可知为何阴兵见我也要绕道?”
他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我手上握着一枚漆黑的虎符。
……
28.
越国兵马自是不归我管的,而且我生前统御的是地方军,不是中央军,压根没有虎符这东西,郡守印便是我的虎符。
可与我的红霜一般,虽然我的红霜剑被越过人搜走做了战利品,但想必无人能把它拔出来,它的精魄就在我身上,郡守印也是一样的。
我只是从未曾拿出那枚染透了我热血,寄托着我全部心神,与我相伴直至死去的那枚小印罢了。
我死后留于枫林内,纪易水并不是我救下的唯一一个被阴兵围攻的人,只是不管我有没有现身,我肯定时常与它们打交道。
枫林是困龙地,风水不好,除了命格特殊,入了里面就不要想超生,我与阴兵相处久了,逐渐也长了些本事。
如此刻。
“阴兵借道!阴兵借道!”城墙上惊呼阵阵,它们待不了半个时辰,可打开城门乱杀一通却足够了,只要我不怕业力反噬五雷轰顶,便随意大开杀戒。
只要击垮了禁军的军心,拖延时间等到大将军赶到,胜算依旧有七成。
它们执着戟,脸色惨白铁甲绣尽,身躯有些半透明,我亦如此,我指着城墙,号角声刚响,孟亭远突然拦住我,站到我身边。
不知是不是围簇在一群死人身边,他脸色极差,对纪易水说:“易水,你若回来,我既往不咎。”
“你是虚张声势,那女鬼的阴兵呆不久是吗?”纪易水脸色也很臭,无事了秦王警惕的目光,冷笑道。
“弓箭手!”我冷喝一声,还没多说就被他捂住了嘴。
“袁姑娘没有害过一个人,若今日帮我害了活人性命,必受天道所惩,我于心有愧。”孟亭远一字一顿的道。“我想能用更简单的方法,我们都能活下来的办法,我的为人你知晓,我给你机会。有时我们做了选择是没法回头的,但我给你回头的机会,破镜重圆终有隙又如何?活着就好。”
“只要你选,我们都能活下来。”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以秦王的心腹立刻举剑要制住纪易水,可他抢先一步制住了秦王,面向秦王心腹与禁军,以秦王为人质,暂保性命。
“跳下来。”我道。
纪易水深吸一口气,拖着秦王向后仰倒,一起坠下了城楼。
“殿下!”诸多心腹万念俱灰。“放箭!快放箭!”
秦王死了就罢了,这几个人也得快死!否则就没他们活路了!
禁军见大势已去,一时都不敢动,唯有秦王府的人马弯弓射箭。
盾卫照我的命令踏前举盾护住孟亭远,我则化为一阵阴风刮到纪易水身边拖住他护着他缓缓落地,一面拂袖替他挡住了箭雨。
我极其厌恶背叛者,也厌恶他这样逢源之人。
但孟亭远以他的为人保证既往不咎,我就会帮他保住他。
秦王落在地上,血染红了青砖,几枚羽箭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反应。
“打开门!”孟亭远冷喝一声。
城墙上禁军统领见到远处上将军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众多兵马,咬牙斩死身边秦王心腹,道:“禁军开门!”
我一松手,阴兵烟消云散,天空的阴云积聚着没有散去,雷声滚滚雷蛇狂舞,终究没有落到我身上,但一场暴雨还是落下了。
我抬起手见这黑甲沐在雨中,有些恍惚,但终是一笑。
察觉他走到身边,我笑道:“我输了一场仗,赢了一场仗,总归不算亏。”
我的身形,若隐若现,唤出的阴兵耗了我太多法力,此刻它们立在雨中站在四周,却不是来取我性命,而是烟消云散。
三百年过去,它们的真灵散尽,徒余执念,早已没有了灵智,只剩本能和烙印。
纵使我执念再深,若再晚一阵,没有遇见孟公子,我也会如此。
……
29.
上将军眼神复杂的看了我一眼,已经命令兵马逼入皇宫,孟亭远接过亲兵递给他的伞,把它撑开了,举到我头上。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望向大内,“有些选择终归是该你来做。”
他点头,我并不想跟过去,不想看他的选择,上将军也没有跟过去,纪易水站在边上有些无所适从,或是失魂落魄,他望向我:“我本以为你会毁了他的一切。”
“我确实差一点毁了。”我已让他因我毁了千百来世,只留下了他这一生,怎么不是差点毁了?
他摇头,不再说了,转身落魄的走进雨里。
“姑娘是……”上将军看着我有些迟疑的开口问道。
我化去铁甲变回了红衣女鬼的样子,只是道:“袁司雨。”
“或说,喻思远。”我其实不想提起这个名字,因我只是袁司雨了,喻思远早为薛承而死,而薛承既然已经消失,这世间就不再有喻思远了。
上将军恍然大悟的点头,摸着胡子似有深意的道:“我这外孙,与那倔强的女儿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早年小女不顾我反对决然入宫,后又因德妃得宠,滑胎郁郁困死深宫,无论我如何劝她,她就是从心所想,一路走到黑。”
我虽不善朝堂倾轧,出入军中亦是看多了人情冷暖,他言外之意,不外乎在替孟亭远说话。
我举着伞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只是问:“上将军不进去?”
“我不想看到那害死我女儿还打压了我多年的‘陛下’,殿下应自己做他的决定,我不会怂恿或干涉。”他笑道。
说白了他其实是个不粘锅,孟亭远是他的外孙不错,可他更重要的终归是亲儿子,亲嫡孙,孟亭远上位了也不可能太重用他令他做大,生在天家注定如此。
过了一阵,孟亭远出来,脸上既没有阴郁也没有释然,他皱着眉头神情很怪,对我挤出一抹笑,道:“袁姑娘,我今后怕是要住在皇宫了,你要做客的话,不论是恒王府还是皇宫,都欢迎你。”
我见他不开心,一笑:“孟公子承诺要带我在神都逛逛,可不许失言。”
他错愕了下,但很快失笑连连:“一定。”
“外公,里面商议。”他说着这话,却走向我在我耳边轻声道:“姑娘消耗不小,请先到侧殿等我,待我处理完了一应事宜,再为你放血。”
我眯眼笑:“没事,我不急的,本源完好,我顶多多睡几日。”
提到那个多睡,他眼神又有一瞬的滞涩。
……
30.
之后的事我一律没有过问,只是我在宫内难免会听到些传言,毕竟我是个鬼走路无声,宫女太监们偷懒闲聊时都发现不了路过的我。
更何况我堂堂一个鬼想叫凡人看不见还是能做的到的。
比如我听到,陛下传位于恒王,退居阳原宫。
也听到诸多关于我这个鬼的传闻。
上将军深谙孟亭远夺位不正的道理,对我的出身下足了功夫,我当日告诉他我是喻思远就已经料到他会拿这个做文章。
他对外讲明了我的身份,女将军扮男装保家卫国的逸闻足矣吸引大半部分注意,被这消息一炸,他再声称孟亭远是真龙天子,连鬼神都来相助,便顺理成章。
不管是不是事实,多的是人把它作为事实,歌功颂德。
就此事孟亭远特地来与我道过歉,我摆手叫他不用在意也不用管,他再三保证忙完这阵一定履约与我去玩。
可西陵国很快借口他杀兄夺位,与阴鬼为伍来攻打周国,他又忙了起来,点了他舅舅为主帅,一位老将为副帅牵制,与西陵交战,加上政事繁忙,许久也腾不出机会来,人还瘦了一大圈。
他外公极其会猜他的心思,也看出我受恩情所困,知会了总管孟德胜,叫他有什么事就往我这跑,但凡孟亭远有一顿没吃,孟德胜就要差个小太监来我这说一声。
老将军也确实好算盘,我欠着人家的情,既是知道他没吃饭,于情于理都不能不闻不问,孟德胜早把饭菜备好,只等着我去送,我去劝。
今日又是这样的套路,我已心照不宣,只是他最近确实消瘦许多,这倒是我放心不下的,他给我安排了几个胆大的宫女,虽然我也不太需要侍候,只是日子过得滋润了,我就仿佛真的还活着般,也食五谷,也沐浴穿衣。
从前拿来显化衣裳的法力剩下来消耗在消化吃食上。
我也想省一分口粮,奈何美食美酒美景,连鬼也贪个人间好沧桑。
这两个宫女一个叫执棋,一个叫执琴,与我处了一阵一开始的害怕也没了,有时常忘了我是个死人,她们端着吃食跟在我身后,我见御书房又是大门紧闭,摆手示意孟德胜不必打扰他了。
里头似乎正是关键时候。
他早已下旨我随意出入宫禁,无论是哪,我送饮食进去,他必然要吃的,只是因为我每次进去的时机都很好。
我总等他一件事告一段落,刚要处理下件事时进去打断,否则即使我进去,他也是不肯吃的。
出乎意料,我此次听见了纪易水的声音,自那日以后我本再也没见过他,当是足不出户留在家中。
二人的谈话尽入我耳。
……
31.
“苏相不肯出任,但已有让苏柏继任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是不想见我,却又只能这般屈服了。”孟亭远语气有些自嘲。
纪易水惜字如金:“陛下已是天子,由不得他。是陛下不启用他,而没有他拒绝陛下的份。”
“总之,户部的事,就交给你来了,你一向擅长这些。”他们当是快聊完了,而且孟亭远语气不见芥蒂。
确实,虽然有传言说纪易水是他故意派去卧底,关键时反水,但其实历次凶险我们全都知晓,若非有鬼物作祟孟亭远决不能如此轻易活下来,次次都是杀局,而且纪易水的名声终究是烂的不能再烂。
他确实罪有应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正在我以为他们聊完了准备进去时,孟亭远突然发问令我停步。
“其实,易水,我一直有些疑问。”孟亭远道。“你就那么肯定袁姑娘的阴兵能坚持到底?还是其实,你心里终归是向着我的?”
纪易水沉默了一阵,道:“臣没有陛下想的那般正直,臣不过是与陛下一起长大,知晓陛下不会说谎,加上当时偷袭秦王十分容易才如此做罢了。”
“陛下才是真的仁厚,愿留我一个小人一条生路,既往不咎启用小人。”
孟亭远失笑了。
“朕亦没有多宽宏大量,不过是当时袁姑娘虽招了阴兵,若插手皇位更迭,杀伤凡人性命必受天雷轰顶,我舍不得,才试着劝你回来罢了。”
“原来。”纪易水笑叹了下。“我背叛陛下投靠楚王,楚王死后,秦王深知我走投无路必只能投奔他本没有多设防,却因终归不了解陛下性子,错料了陛下作风,没想到我竟还有活路可走。”
我在外面听了此话,也不由叹息。
确实如此,若换了个人,不是孟亭远,纪易水不会回头,他注定不会有活路,不会有回头路,哪怕当时活了下来,人若被背叛过,心里总会有一根刺,易地而处,若是我,事后就算不会杀纪易水,他活着或许还不如死了。
失去一切权势,被天下人唾弃,而无权无势,天下人的口水一定会把他淹死。
如今他官居户部,就算别人对他不齿,多半是不敢说出来的。
见他们再无动静,我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纪易水对我拱手,向他告退。
我见他已经把折子什么都堆在一边,不由被逗乐了,叉腰问道:“既是等着吃饭,怎么就不主动些,非要等人送来摆好了再开饭。”
他笑着不讲话,我已明了他未尽之语,为他摆好了饭菜,他眼神示意人多摆张凳子,问我:“袁姑娘吃过了没?要不一起吃了?”
我是吃过了的,可反正我不会饱,干脆便坐下了。
说来说去,还真是奇怪,我与他生死好几遭,我已时常只与他你我相称了,他却还是称呼我袁姑娘。
可他那心思,分明没瞎的人都看出来了。
而且他虽称谓上与我疏离,但我二人出入之间虽不至于亲密,却早已不似寻常关系了。
……
32.
以往子北不敢亲近我时,二十一次一次不让,便等着我去寻他比试以此亲近;如今孟亭远老饿的前胸贴肚皮,就等孟德胜走一遍流程,把我引过来。
倒是相像。
我为他乘了汤,对他道:“你总是不按时吃饭,先喝点养养胃才是。”
他接过碗,皇位坐久了那股少年意气褪去了许多,眉目之间散不尽沉稳威仪,我想人终归是会变的,但他还是有些没变的部分。
我与他正吃着,门外长长的鼓声,是战报到了。
“报!前线大捷!曹帅击败西陵军三十万于秣陵外!西陵军已退回国境!”
我看出他分明是欢喜的,却连眉毛都只抬了些许弧度便压下,点头道:“传令下去,重赏三军,待舅舅班师回朝,再行封赏。”
孟德胜识相的退下,赏了信使,又关上了门。
他吃着吃着,筷子落到那鸡肉上,突然悄声对我道:“下午咱们出去玩。”
我心想他也是该好好放松放松,于是点头应下。
我见他眉开眼笑,没了初见时的得体,没了最近的威仪,一如那段时日,肆意开心。
不由也翘了翘嘴角。
我张扬过肆意过,如今渡尽劫波,时光洗礼,已沉静不少,可他一笑,尽是少年心性。
用完了饭他便急急换了常服,交代孟德胜几句便溜出宫去,到洛水边上渡口,见他只寻了一叶小舟,江上画舫林立见就他格格不入,不由笑了坐到船头。
他拿了竹竿站在船尾一点,轻舟离了岸,我看他一个护卫也没带,不由失笑:“真是胡来。”
“有你足矣。”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是指我的厉害别人没法越过我害他,又是在讲些叫人羞恼的浑话。
呵,我可是老鬼了,岿然不动,只是笑。如今天微热,我贪凉脱了靴子罗袜,把脚浸入水中。
如今已入了江心,他放下了竹竿,仅是顺水而下,走进船篷中,抚着那我本以为是摆设的瑶琴。
子北喜奏入阵曲。
他却弹着长相忆。
……
33.
我随着他的调子,哼了起来。
好像觉得我作为固守秣陵直至城破也要杀敌直至殉死的将军就应该听入阵曲,我会长相忆好像很奇怪。
其实,就算我渴望证明自己,我也不至于喜欢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的战场,也不对行将就木的吴国有什么太多归属,我恰是因为渴望那一曲《长相忆》,才终究唱起了《入阵曲》。
我活着的时候,既是袁司雨,也是喻思远。
成了鬼以后,便只是袁司雨了。
随着船出内城,画舫渐少,小船渔船也多了起来,我望向后头,都已要出城了,便道:“你不会等下要我带你飞回去吧?”
他笑着摇头:“洛水向东,城外东山边有行宫,我们在那里住一晚。”
我道:“真是好心思,看来你盼着玩着一趟好久了。”
我见江面波光粼粼,渔人撒网,突然领悟了冥帝所说的“区区冥河怎斗得过盛世人间”的含义。
那可不是吗?
等到了行宫,这季节木槿花开得正盛,我极目望去,这一片红木槿,红火得艳透了眼。
我穿起鞋袜跳下船,走近去看,他绑好了船走到我身后道:“我确实早打算好了,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不过恰好我挪过来的这片木槿开得正好。”
“你喜欢这种花?倒是看不出来。”我以为他会更喜欢兰花桃花之类的,大家不都喜欢那种花吗?
“欢喜透了。”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艳透了的红,我又笑,他开始了,原来他是在等忙完了,专心来对付我。
我就算是现在,也极喜欢穿红色,已无关于执念,就是习惯了它。
“可没那么简单。”他猜透了我的腹诽,折了一枝下来递到我面前,对我道:“你知道文人诗作总赞红木槿什么吗?”
我摇头,我虽然读书写字,可没空读什么酸诗甜诗。
“木槿有白有红,五色中,红木槿意为红火,念旧,它极其顽强,号矢志不渝,极重情意。”他分明在看花。
“你这是夸花?”我笑了。
“也夸你。”他笑得好生无赖。
“它花期很短。”说到这,孟亭远语气有些惆怅,把它交给我,我伸手接过。“可你常开不败。”
我耸耸肩,道:“我亦有凋零之日。”
“我也不过匆匆百年。”孟亭远笑着看我,难得有点紧张。
我拿着那木槿,状似不在意的看向花林,道:“嘴怪甜的,花也好看。”
“本姑娘还算满意。”
他一笑,再不克制什么礼节,对我的那股敬重一下收敛了个干净,揽我在怀,问我:“真不是酱将就的?”
我笑着摇头:“你便是我与这人间唯一的联系,我怎会将就?”
“况且这人间,本就是你赠我一场。”
孟亭远眼神慢慢变深,凑近了我。
我向来是红火的,哪怕如今看起来沉稳许多,那心火只是被我埋在深处罢了。
从未熄灭。
我迎上了他。
(正文完,下一节是高糖日常番外)
……
番外 鬼怪逸闻
说好的要在行宫住一晚上的,我看他许久没有休息,自然也是乐意与他玩一阵放松一下的。
我的秘制烤鱼他吃过后表示这辈子都不会让我做菜。
好嘛,人总有不会的嘛。
我如今喝酒是千杯不醉,他今日前线大捷,加上与我说开了,饮得稍多,行宫有温泉,但这个天气洗温泉怕是要热死,我叫下人给他备了水,他只是微醺,并没有多醉。
我虽没出汗,刚刚烤鱼倒是烤了一身的烟味儿,等我沐浴完了,见房门开着,他睡在我的床上,也不见怪,坐在床边就脱鞋。
我刚要脱了外衣挂起来,他不知何时坐起来了,嘟嘟囔囔的说:“半个月没给你放血了。”
“我不那么缺的,半个与一次,一个月一次,都没什么差。”我道。
“你看我手。”他把疤凑到我面前。
“你如今是皇帝,要是不愿意,使唤个人给我放血也是容易的。”我笑。
“那怎么行。”他抱得更紧了。“只许取我的阳气。”
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道:“好好好,只取你的。”
他突然一把把我按下,凑在我面前瞎啃:“以后就不必放血了吧?咱们用点不那么君子的法子。”
我被他又逗乐了,吸了他一口,道:“下半个月的补完了。”
“没呢。”他瞎啃着手上也不老实,道。“都说鬼怪好食男子精气,我们袁姑娘是好鬼不爱伤人又恪守己身,我可欢喜得很。但对我就不用那么客气了,你把我吸干了都成。”
“阳间说法不过是添几分故事性,好叫人听书买书罢了,哪用得着做那么多,嘬一口就完事儿了,哪怕吸干了也是用嘬的。”我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也没阻止他,不说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我也架不住喜欢的人亲近,巴不得他再亲密些。
孟亭远便笑,笑得颇有几分得意,一边脱一边说:“法力凝成的衣物手感滑滑的,还是真的手感好。”
我骂他:“原来你抱着我时脑子里想的是手感不好这事?”
“明明我是正经说,你怎生生说出几分下作来?”孟亭远哪儿找得到什么皇帝威严,我正与他腻着,突然记起了我终归是个死人了,动作一顿。
“不必想。”他仿佛把我看得透透了。“宗室里确实有几个孟氏子弟,我已挑了一个还未开智也不得宠的,过一阵把他记在你名下就是了。”
我觉得有些酸,道:“我可是自私的,你要这么说,我可不许你反悔了。”
“哪儿能啊?我答应了你的,哪有食言的?”他笑得温和。
我心想他连自己的来世都敢全拿来换了我一条命,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于是我热切的吻他,叹道:“我真庆幸……”
庆幸他能闯进那片枫林里,把我带出了过去,让这火红自枫叶变作木槿。
他也尽数把热情奉还到我身上,先开玩笑说了句:“还以为你只会凉呢,这会儿烫得跟什么似的。”
我嗔怪的打了他一下,等我包容住他,他才埋入我颈间轻声道:“我不庆幸。”
“我只是欢喜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