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只有做了鬼才会明白。——题记
1.
我从浑噩中醒过来的时候,急救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老婆,一个是我的朋友雷明。雷明几年前跟他的老婆离了婚,后来有人传言他跟我老婆不清不楚,我虽然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心里已经把他当贼一样。我们俩是同学,他是我后来最不愿意见到的朋友。但他总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我最不想看见他的时候偏偏就能看见他。
我老婆正伏在病床上大声地嚎哭,病床被一块白布蒙住了。从白布的凸起看,下面明显有一个人,是谁呢?我老婆为什么哭他呢?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雷明过去将我老婆抱住了。
“秀儿,人死不能复生,你的身子要紧。”
雷明,你这是干啥?当着我的面抱我老婆,这不是给我眼里揉沙子吗?
“嗯哼!”我使劲咳嗽了一下。
这时,我老婆已经站起来。她朝床上瞅了一眼,转身扑到雷明怀里,雷明顺势将她紧紧抱住。
“看看,把脸都哭花了。看来你还真挺想他。”雷明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好歹在一起过了那么多年,这一下子走了,能好受吗?”我老婆拖着哭腔又往床上看了一眼。
“你不是说不爱他吗?你不是说爱我吗?咋还……”雷明显然生气了,他的脸瞬间拉得比驴脸还长。
“瞧你那小心眼!这是两回事。”我老婆讨好似的把嘴贴到了雷明的嘴上。
我又狠命的咳嗽了一声,差点咳出血来。可是他们竟然拿我当空气,依旧抱在一起吻着、亲着,而且雷明的手一个劲地在我老婆身上乱摸。这回,我不得不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了。要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老婆的背叛和朋友的侮辱,这比让我钻别人的裤裆更加难以忍受!
我左右瞅了瞅,发现墙角有一个输液架子,是钢筋做的,底座是一块铁饼。我便怒冲冲过去,我要用这支输液架子将这一对狗男女的狗命消灭!作为男人,我宁可做死囚,也绝不做王八!
我抓住架子的铁柱,拼命地往起抡。谁知,那支输液架子却仿佛长在了地上,纹丝不动!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连这么个东西都拿不动了?
我正疑惑间,听到门响。进来两个交通警察,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老婆推开雷明,急急地跑到警察面前,抓住了其中一个警察的手,“咋样?找到没有?”
那个警察摇了摇头,“事故发生的路段没有监控,时间又是在半夜,找不到目击者……”
事故?听到这两个字,我一下子记起了一件事:昨天我去大姨家,与我兄弟喝酒喝多了,大姨死活不让我走,可我实在不放心家里。大姨一把没拉住,我骑着摩托一溜烟便走了。那时已经快半夜了,半路上遇到了王家庄的老六。他常年贩粮食,我跟他挺熟。本来想跟他打个招呼,没想到我的车子一晃,径直撞到了他的三轮上。我只感觉“嗡”的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老婆颓然地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这么说,他就白死了?”
“我们正在对全县所有登记注册的农用三轮进行排查,一有结果,会马上通知你们。”另一个警察说完冲他的同事递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便出去了。
死了?三轮?——我不禁愕然了。难道他们说的是我?我死了吗?
我看了看病床,白布底下那个人的脚露在外面,只有一只脚上有鞋子。我仔细看了看那只鞋,那分明就是我的鞋!我急忙低头看自己的脚,妈呀!我也只穿了一只鞋!
这么说,我真的死了?可我的意识是这么清楚,难道鬼也是有意识的吗?
我老婆又哭起来,这回听着比刚才更惨。
雷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唉声叹气地说:“这下完了!你知道现在车祸死亡得赔多少钱吗?最少二十万!二十万啊!要是找不到那辆三轮,可不就是白死了嘛!”
我老婆突然止住哭声,抹了一把眼泪,“就是找到了,那钱你也别记挂!我还有儿子呢,我儿子都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指望你?哼!”
“我本来也没惦记,我也是为你儿子着想呢。”雷明的话显然言不由衷,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
我又使劲搬了一下那支输液架子,它还是纹丝不动,只好放弃了。我已经不得不确信自己是鬼了,但是,即便是鬼,我也不能就这么放过这对狗男女,尤其是雷明。他们不可能突然变成现在这种关系,肯定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给我戴上了绿帽子!简直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绕过病床,冲到雷明跟前,挥起拳头照着他那张讨厌的脸砸下去。
他没有躲,我明明看见我的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然而,却一点感觉也没有。这是怎么了?不都说鬼比人厉害吗?难到我还不是鬼?
“哪来的风?”雷明摸着脸,疑惑地看着窗户。
我老婆惊讶地看了一眼雷明,也把头转向窗户。
“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关着,哪有风?”我老婆显然有些害怕,因为在我们农村里谁都相信人死了就会变成鬼。尤其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最怕鬼。
“我明明感觉到有一股风扑到脸上,冰凉冰凉的。”雷明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抓住我老婆的手,“秀儿,咱们出去吧。守着个死人,怪瘆得慌……”
哼!怕了?你们背着我偷鸡摸狗的时候怎么不怕?你大爷的,要不是我拿不起那支输液架子,你他妈早让我砸死了!忘恩负义的东西,那年要不是我借钱给你,你能种上大棚?你能盖起新房子?你可倒好,恩将仇报啊!有俩臭钱了,反过来勾引我的老婆!你勾引谁的老婆不行啊?
我越想越气,恨不得把他一下子掐死!可是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的护士站在了门口。
“想好没有?尸体是拉走还是停到太平间?”护士的话是从口罩下面发出来的,听上去瓮声瓮气的。
“我们……”我老婆看着雷明,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
“拉走。”雷明说着,把嘴巴凑到我老婆的耳朵上,“太平间可不让你白放,车没找到,啥钱都得自己花!”
“那就赶紧的!”护士白了他们一眼,“这里是病房,不是殡仪馆!”
“砰!”门关上了。走廊里,护士的皮鞋敲击出清脆的响声。
“咋办?”我老婆用一种满怀期待的目光征询着雷明的意见。
臭婊子!她可从来没用这种眼光看过我!
“要不……去开你的三轮吧。别人不可能给咱拉死人。”
真是个贱货!以前的骄横劲哪去了?你应该命令他,而不是祈求!
“咱们的车咋能拉死人呢?多晦气!”
雷明啊雷明,我就知道你是个伪君子!
“秀儿,这点钱咱就别省了。殡仪馆有专门拉尸体的车,你要舍不得花钱,我掏!”
“咋?你的钱不是我的?”
“是是是!我人都是你的,何况钱呢?”
我简直要气晕了!真不要脸啊!真不要脸……
2.
他们俩去了外面的走廊,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床上那具尸体。我总感觉我和那具尸体不是一回事,或者说不是一个人,便走过去,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仅凭他少了一只鞋,我也少了一只鞋,就武断的认为他就是我,未免有些不甘心。我听说人死后会被黑白无常带到地府去,可是他们怎么不来找我呢?难道这是在做梦?不对!我明明站在这里,可没有一个人能看见我;我那么大声地咳嗽,却没有人能听见。对了,窗外的阳光正投在那块白布上,我正背对着阳光,可是白布上哪里有我的影子呢?鬼就没有影子!可有人说鬼不敢见光,一见光就化了,我怎么就敢站在阳光里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先确定一下我跟这具尸体的关系吧,我只要看看他的脸就行。没想到,这块白布竟然像一块厚厚的铁板一样重,我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最终却没能将它掀开。然而,我费了这么大劲,却一点儿不感觉累!种种奇怪的迹象说明,我的确是鬼了。接下来我又发现了尸体那只没有鞋子的脚上,袜子有一个洞,那个洞正是被脚上的鸡眼磨破的。我的没穿鞋子的脚上就有一个鸡眼,袜子上也有一个洞,而且,这两个洞的形状一模一样!看来,尸体和我是同一个人,已经确凿无疑了。
这时,走廊里又传来了护士的叫嚷声:“我说你们咋回事?这是急救室!万一来病人了咋办?送到太平间你们怕花钱,占着急救室就是办法了?这可不是耍赖的地方!耽误了病人治疗,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车子马上就来,你再容我们一会儿……”这是雷明的声音,就像电视里的奴才对主子说话一样。我倒是很欣赏那位护士,要是能连雷明的祖宗八代都骂进去,我才高兴呢。
运尸车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开进医院,这期间护士又来过两次,一次比一次生气。我从门上的小窗看着我老婆和雷明的狼狈相,真想出去啐他们一口。
他们还没来得及买棺材,我的尸体就那么被放在车厢里,身下只垫了一块破布。原来盖在尸体身上的那块白布是医院的,人家不让拿,我老婆只好用她平时擦鼻涕的那块手绢盖住了尸体的脸。这个过程我一直在旁边看着,我看到了尸体血淋淋的脑袋和伤痕累累的身子——这一下,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
我的尸体血迹斑斑,为此,司机还多收了他们一百块钱,说是把他的车弄脏了。
我的老婆和雷明同司机挤在驾驶室里,我本来可以和我的尸体坐在车厢,而且一点都不挤;但是,我没有上车,因为我怕跟我的尸体在一块我会很伤心。做鬼有做鬼的好处,我跟在汽车后面,他们一点也落不下我。汽车走多快我就能走多快,而且毫不费力。之所以我要跟着回去,是因为我还有几件事情没有做完——我得看看那个撞我的老六这会儿在干啥,如果有可能,我要把他揪出来。警察只知道对登记注册的三轮车进行排查,可老六的三轮根本连牌子也没有,我对警察已经失去了信心。不为别的,只为给我儿子弄一笔钱,也算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点心意。另外,我也非常想念我的儿子,他在外面打工,已经有半年没见他了,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当然,我也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那对狗男女,虽然我的死跟他们没有关系,但是,他们对我的侮辱,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要给他们一点教训。
在一个岔路口,我遇到三个人——应该是三个鬼。一个老头,弓腰驼背,还有点罗圈腿;另外两个应该就是黑白无常,他们的打扮跟戏里的一模一样。一个穿着黑袍子,一个穿着白袍子,都带着很高的帽子。他们大概是正押解那个老头去阴曹地府,可是却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用铁链子将老头拴住。他们就像朋友一样相跟着走,而且还有说有笑。一开始我还真有些担心,生怕这两个无常就地将我拿了。但他们只是看了看我,好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那辆运尸车开得挺快,差一点把老头撞上。多亏白无常反应快,他伸手将汽车推了一把,汽车一下子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车里的几个人大概都受了点轻伤,他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但从他们的互相问候中就知道并无大碍。
“开车也不看路!”白无常抱怨了一句,回头看了我一眼,“七天后,到你出事的地方等我们。”
我愕然地点了点头。看他们要走,我急忙追了过去。
“请教一个问题可以吗?”我壮着胆子问道。
“当然可以。”白无常有些好奇地看着我。
“我看电影里那些鬼都是神通广大,可我怎么连一块布都拿不起来呢?”
“那都是人骗人的东西,你别信。不过,真正做了鬼以后,是会有一些在人看来很奇异的功能,那不过是鬼为了生存所自生的一些本能。”
“可是,我为啥没有?”
“因为你现在只是一个魂魄,还不是真正的鬼。只有到阴间正式登记之后,你才能像我们一样。”
“可不可以不去?”说实话,我并不想去阴间。我很容易就想到了阎王殿里的那些壁画,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为什么?”白无常很奇怪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听说有十八层地狱,什么刀山、火海、油锅……”我都能感觉出我的声音在发抖了。
“没有的事!这都那些怀有各种目的的人编造的谎言!他们怎么知道我们阴间的事呢?那些酷刑只有人间才会有,阴间的鬼无欲无求,也就没有战争,没有阴谋,没有勾心斗角。猫狗鱼虫,一切都是平等的……等你去了之后,自然会明白。”
那辆运尸车好不容易从玉米地里倒了出来,我从车窗玻璃看到那三个人正分别擦拭着他们额头和手背上的血渍。司机一直骂骂咧咧,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不顺他的眼睛。我老婆和雷明倒是什么也没说,他们只顾着查看对方的伤势了。不知怎么,我突然不想回去了,便说:“要不,我现在就跟你们去吧。”
白无常楞了一下,“你不想看你的儿子了?”
“等以后再说吧,我现在不想看他难过的样子。”
“做了鬼,你就不认识你的儿子了。”
“为啥?”
“你听过孟婆汤吧?”
“听说过。”
“孟婆汤是有的,喝过之后,前世的事你就一点都不记得了,包括你的亲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阴间不希望死去的人把在阳间的恩怨情仇带入阴间,而破坏了阴间的和谐。我们之所以在人死后七天才去引领他的魂魄,主要是考虑到他们对亲人的眷恋,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适应的过程。所有人在阳间经历的都是痛苦和煎熬,他们积怨很深。魂魄不具有任何能力,就是不希望给人间带来任何恐慌……谁都有难以割舍的孽缘,去吧,再最后看看他们。七天后我来接你。”
3.
运尸车停下的时候,村外那片荒地上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灵棚,点起了白灯笼。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死在外面的人尸体是不可以进村的。几乎全村的人都在那里等着,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个场面让我立刻想到那年县剧团演出时的情景。大一点的孩子们在大人的腿间穿插嬉闹,童声喧哗;小一点的孩子们蜷缩在他们母亲的怀里,他们的母亲都不约而同地用手挡着他们的眼睛。
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这种事情了,所以,我的死在村子里绝对是一个大新闻,大热闹。人们热情高涨,情绪激动,议论纷纷。但归纳起来不外乎几种:其一,有人认为我死的不是时候,若在大白天,两边地里都有干活的人,撞我的车一定不敢跑,那么就可以得到一大笔赔偿。起码不用白白送死,老婆孩子还能就此发一笔横财;相反的意见是,即便得到赔偿,也是好过雷明那小子。雷明是连鬼都能骗的人,何况我那个呆头呆脑的老婆。肇事者跑了,也并无不好,假如换得赔偿,又被雷明骗了去,我死得岂不是更怨?其二,有人觉得我死了倒也省心,整天顶着个绿帽子活得也没意思;也有人不同意,说凭啥给雷明这小子腾地方?雷明雇人干活当毛驴使唤,就不应该让这种人得逞;也有人说我是自杀,老婆天天让别人睡,自觉活得窝囊,干脆一头撞死算了;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唏嘘感叹,说我死得太年轻了。
那个络腮胡子的老头是我二大爷,他是来主持的。我的父母身体都非常虚弱,想必他们没敢把这个噩耗告诉他俩。
在二大爷的指挥下,我的亲戚们在棚子里用一块门板和两个板凳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木床——这种事外人是不肯帮忙的,怕沾了晦气。亲戚们是没办法,他们再不动手,岂不让外人耻笑?我的尸体就被放在了那张木床上面,脸上依然蒙着我老婆的那块手帕,直挺挺的,看上去怪瘆人的。二大爷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的尸体,蹲着烧了两份黄纸。然后站起来跟我老婆说:“惜福死得冤,死了也不能够回家,总不能就这么躺在门板上。今天太晚了,明日让人先去把我那口棺材抬过来给惜福用吧。”
“哪能用二大爷的,明日我着人去买一副就行了。”我老婆故意拖着哭腔说道,她这是做给我二大爷和旁人看的,因为她的眼里一滴泪也没有。
“买的哪能用,又贵又薄。有那钱我又能做一副……就这么定了吧。”二大爷用两个手掌揉了揉眼睛,“今晚上咋办?总要有个人在这里守灵。你一个女人家怕是不行,我告诉大头了,他马上过来。一晚上一百块钱,按说也不多。”
“二大爷看着定吧,我也不懂。家里没个主事的,凡事还得二大爷多操心。”
“那是自然。”二大爷点了一下头,这时雷明过来给二大爷点了一支烟,二大爷瞅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这两天你一直跟着张罗,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反正今晚这里也没啥事。”
“我不累。我跟惜福是朋友,应该的。”雷明讨好地直往二大爷眼前凑,“惜福这辈子不容易,他的丧事咱不能太寒酸。钱不够,我这儿有。”
“这个不用你说。”二大爷把脸转向我老婆,“下午我去问了阴阳先生,他说七天不能下葬,只好停五天了。鼓匠班我也差人去联系了。明日把你的院子、屋子都收拾一下,吃饭的棚子、伙房用具、桌子、凳子,都得租,这个我派人去办。明日帮忙的人就多了,不能让人家在大野地吃饭。伙房的人我也安排好了,让你兄弟(二大爷的儿子)专跑外,买菜、买东西啥的。这是沾钱的事,自家人实靠。其他的事,等我明日过来再安排。我先回了,一会大头过来,你就回去。该休息休息,以后这几天恐怕是没法休息好的。”二大爷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要是一个人不敢睡,让你二大娘过去陪你。”
“不用不用,我敢。”我老婆偷着看了一眼雷明。我在旁边瞧着,真想往她的嘴里啐一口。
“哦,对了。”二大爷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我家里还有一万块钱,明日给你拿过来。再不够,咱另想办法。尽量别跟外人张嘴。”
其他人也都跟着二大爷走了,雷明假装往前走了几步,我老婆便喊:“雷明,我一个人害怕。要不,等大头过来你再回?”
人们回头看了看,谁也没说话。
我抬起脚在我老婆的屁股上踹了一下,然而,她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唉!我现在什么事也干不了,连一阵风都不如!
雷明似乎有些生气,耷拉着脸,“你二大爷最后那句话是冲我!老东西!”
“你管他呢,咱俩的事不由他!死鬼活着的时候你都不怕,这会儿怕啥!”
“我怕他?”雷明咧了一下嘴,“我是不想看他的白眼!他也就是老了,要年轻点,我非给他俩嘴巴子!”
“快行了!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咱俩正那啥呢,我家的狗把门扒开了,你还以为惜福回来了,裤子都顾不上提,扑通一下跪到地上,‘大哥我不敢了,大哥我错了’……哈哈……你忘啦?”
啊?!你妈的!我简直要气疯了,正好看到旁边有一块石头,我冲上去就抓……可是,我抓了半天……唉!我现在连根鸡毛都拿不起来呀!
“你不也吓得尿了一裤裆嘛……”
雷明这个熊样还扭捏起来了,像个二姨子。
“我那哪是尿……”
天呐!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我扑过去,不分男女,劈头盖脸,拳打脚踢……
“我感到有点冷……”
“我也是……”
“大头咋还不来呢?”
“来了!”大头晃晃悠悠地从黑暗中走过来,呲着一口黄牙,“喝了点酒,壮壮胆。哈哈!瞧瞧,我这活人都能把你俩吓一跳!我可不怕!我大头光棍一条,这辈子除了我自己,就没有对不起别人,我怕啥?要真有鬼,我还真想和惜福坐下来喝两口。看看,酒我都带来了!”说着,大头从怀里掏出还剩半截酒的酒瓶子,晃了晃。
“那你俩慢慢喝吧,我们回了。”雷明拉起我老婆的手,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我无意再跟着他们。我去干啥?看西洋景?我操!
大头显然喝多了,两条腿老是往一块绞,那只空着的手一个劲地划拉,好像再找什么可以扶的东西。我跟在他身后,希望能搀他一把,但我知道,我的搀扶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他终于走到了灵棚那里,靠着灵棚的木柱,脚仿佛踩在冰上似的滑着坐了下去。他眼睛直直地盯着门板上的尸体,我看到他拿着酒瓶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天快亮的时候,我来到王家庄老六的院子外头。我听到里面似乎有动静,便趴着门缝往里瞧。院子里有一大堆土,老六两口子正“吭哧吭哧”地把三轮车往那个大坑里推。
他们这是要销毁证据呀!我急了,身子往前一挺,不知怎么就进到院子里了。无暇多想,我边跑边喊:“老六!你他妈的干啥?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吗?我告诉你,没门!老子啥都看见了!住手!你他妈的快住手啊!”
我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没成想他一用力,竟把我一下子甩出去老远。我这才想起来,我现在根本没有能力阻止他。我沮丧极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三轮车推到坑里。
“真有点可惜了,哪怕卖废铁,也能换点钱。”老六老婆抹着眼泪,极不情愿地把一把铁锹递到老六手里。
“快干活吧!”老六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你以为我就舍得?没办法呀,让人查出来,可就不止这一辆破三轮的钱了!大不了咱再买一辆……对了,万一别人要问,你就说咱嫌这辆三轮太小,卖给了一个外地人。反正也没办牌照,他上哪查去?天亮我就进城,咱再买一辆新的、大的。这几年,咱的生意越来越火,买卖需要,谁还起疑心吗?虽说这事有点缺德,可咱也是没办法。起早贪黑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攒俩钱,要是被人查出来,咱家一下就底朝天了!惜福那小子我认识,只能怪他命苦了。改天我去给他烧点纸,上点礼钱,也只能这样了……”
他老婆吸了两下鼻涕,也跟着他填起土来。
4.
这几天,我一直待在灵棚陪着我的尸体。还别说,二大爷的棺材的确不错,柏木的棺材头,其余全是松木,足有六公分厚。二大爷这几年越过越滋润,儿子在税务局上班,每年给二大爷拿回来的好烟好酒就足以让村里人的眼珠子掉出来。更别说儿子每个月孝敬老两口的三千块生活费——三千块呐!各位,这可是农村,一个年轻壮小伙当一年小工才挣几个钱?
二大爷这副棺材做起来差不多有十年了,最近几年他老是抱怨做得不够好,应该全部用柏木。柏木棺材那是最讲究的,据说蛆虫蛇蚁不侵,百年不坏。他早就想把这副卖掉,只是一直遇不到合适的买主。尽管他对这副棺材极不满意,但对于那些农民来说,这样的棺材已经算得上奢华的享受了。棺材板厚不说,光就那个柏木的棺材头便会令很多人望而兴叹。
听说他只要了一个成本钱,并且在我出丧的前一天又购买了一副全柏木的棺材方木。我老婆很是后悔,在一次烧纸的时候就哭诉道,他被最亲的人当大头给捉了。
鼓匠班的演出台子就搭在灵棚旁边,每天上午演三场,下午演四场,一场也就半个多小时。现在的人们已经对这样的演出完全没有了兴趣,加上又是在村外的野地,只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来凑热闹。尽管音乐激情澎湃,但依然显得冷冷清清。
我儿子是在鼓匠班到来的那天才从外地赶回来,他连孝服也顾上穿就径直跑到我的棺材前嚎啕大哭。我紧紧抱着他,我们爷俩哭作一团。儿子并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但我却能感觉到儿子的心和我是相通的。儿子自从回来,就整天整夜地在灵棚里陪着我,谁劝都不回去。二大爷只好叫人搬来一个折叠床和一套铺盖,可儿子并没有怎么睡觉。他一直哭,一直哭……两个眼睛又红又肿。他也不吃饭,偶尔喝点水。到出丧的那天,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两个人架着他才走到墓地的。
我老婆这两天除了按时烧纸,几乎在灵棚看不到她的影子。
那天二大爷过来烧纸,突然趴在棺材头上哭了起来,“惜福啊!二大爷对不起你呀!你老婆的事二大爷是管不了了,我现在说话连个屁都不如!当着那么多人,不要脸啊!不要脸……背着人,爱干啥干啥,我才懒得管她呢;别对着人,你还没有入土啊!这是打咱老宋家的脸啊!”
我儿子当时也在棺材前跪着,他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黄,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往回走。二大爷赶紧把他拉住,“小子!你可别跟你娘撕破脸!你是小辈,别人要笑话的。再说,你爹尸骨未寒,咱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挑事,给外人看笑话!”看我儿子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二大爷接着说:“听二爷的,把你爹发送了,就离开,该挣钱挣钱。眼看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自己有点准头。二爷只要活着,就不会不管你。你娘的事千万别管,许她不正,可不许你不敬!反正你爹已经没了,她愿意跟谁跟谁。嫁到福窝她享福,跳到火坑她活该!你娘的眼窝没长正,雷明是个二流子,他们迟早过不到头。到时候你还得管她,不管说不过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眼下已经着了魔,劝也白劝,就由她去吧。”
二大爷那边说着话,我儿子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揪心啊!但是我现在揪心的并不是我老婆跟雷明的事,二大爷说得对,反正我已经死了,她愿意跟谁跟谁,跟我没关系;我是为我儿子,我儿子的脾气像我,他绝不可能认后爹;更何况之前雷明跟他母亲的传言他并不是一点不知道。他是个非常要强的孩子,很可能因此拒绝他母亲的一切帮助。现在娶个媳妇少说也得十几二十万,他还是个孩子,上哪弄这么多钱?我一定要帮他!
出丧后第二天,我儿子便背起了行囊。我和儿子并排走着,我老婆紧跟在后面。一路上,她不停地嘱咐着,可儿子一句话也不说。临上车时,我儿子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的母亲说:“以后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但愿你幸福。”
我老婆是一路哭着回去的。
半路上我去看了看父母,当时二大爷也在,他拿了两箱鲜奶。母亲耳朵不好,炸雷在她听来也不过是像蚊子的叫声。父亲耳朵没毛病,但是眼睛不好。多么晴朗的天,在他看来都是大雾弥漫。他们一年到头,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大门口,连巷子都极少出。
“我听见这两天有人放炮仗,谁家死人了?”父亲摇晃着脑袋,好像胸有成竹似的。
“你耳朵够灵的!放炮仗就死人啊?错了!是村东头老驴头的儿子办喜事!”二大爷谈笑风生,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哦——,是二小子吧?我记得大小子的孩子都不小了!”
“就是,就是!你一点不糊涂啊!”
……
看到他们都好好的,我便悄悄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就在放着我的牌位的桌子上坐了一夜,像我活着的时候那样,翘着二郎腿。
掌灯之后,雷明来了。他像在自己家一样,大模大样地推开里屋的门,边走边脱掉外衣。
“哎呀!总算是打发出去了!秀儿,这两天可把我想坏了!”
连我也没想到,雷明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迈过门槛,就被我老婆连推带攘拱了出来,里屋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你要真心娶我,等惜福过了百天,拿六万彩礼来。”
“六万?你疯了?娶个大闺女能用多少钱?”
“同意,咱俩继续来往,但百天之内不能在一块;不同意,拉倒,就当做了一场梦!”
“秀儿,咋了?你是不是撞见鬼了?”
“撞没撞见鬼,一百天以后就明白了!”
雷明显然很生气,临走时他把堂屋的门摔得“咣当”一声,门上的玻璃差一点震破。
我老婆哭了整整一夜。这些天来,我不吃不喝不睡,却从未感觉饥饿口渴和疲劳。但是,我老婆颤颤巍巍的哭泣,却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我们俩结婚二十多年,从未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更没有过肢体冲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背叛我,也不明白雷明除了比我有点钱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让她如此着迷。说起来我俩也是青梅竹马,在嫁给我之前她已经父母双亡。她很早就辍学去了北京打工,那时候是真可怜。我父亲当时是村干部,我们家条件还算不错。十九岁那年她从北京回来,住在她姑姑家。她姑姑希望她嫁给我,就不用再出去受苦了。于是,我们正儿八经地开始了恋爱。她当时穿着从北京买的衣服,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在村子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我一下就被她迷住了,不久,我们结了婚。
那年,雷明想弄大棚,作为朋友我慷慨地支持了他。几年后,他又建起两个大棚,便开始雇人。我老婆经常去他的大棚里干活,一年下来也能挣个四五千块。雷明离婚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但有人传言说跟我老婆有关。一开始我根本不信,但时间长了就难免会起疑心。
我始终没有抓住有关他们俩各种传言的任何证据,只好将信将疑地与她正常生活。没想到我刚一死,他们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而且毫无遮掩的意思。这些天假如我具有厉鬼的能力,我相信他们早就在黄泉的路上了。
天亮时,屋里的哭声停止了。我进去,看到她趴在床上睡着了。她蓬头垢面,脸上依然挂着泪痕。我忽然发现她手上拿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儿子在外地照的一张相片。
我挨着她坐在床上,这张床我俩已经睡了好多年。
我盯着她的脸——我从来没有这样盯着她看过——,我也说不清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我从头到尾回忆着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说实话,如果我那天有能力,一时冲动把她杀了,现在我肯定会非常后悔。
外面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今天就是第七天,我该去见那两个无常了。
5.
老远我就看见黑白无常已经在路边等候,他们俩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我猜想可能是在谈论我出事时的情景。
我大步走过去,他们便冲我点了一下头,白无常说:“走吧。”
我迟疑着,看着他们,“我今天不能走。”
“怎么?”白无常疑惑地看着我。
“我还有件事没有做,因为我做不了,需要你们帮忙。”
“你说吧。”
我就把老六挖坑埋三轮车的事详细说了一遍,希望两位无常施展法力,把老六的行为公之于众,以期为我儿子弄到一笔赔偿。
两位无常都摇起了头,白无常说:“世上的事,自有世上的人去解决,我们不便干涉。做人有做人的难处,做鬼有做鬼的无奈。”
“那——,我就白死了吗?”
“你的死,是因为你喝酒过量撞到了老六的三轮上,并非老六故意撞你。得不到赔偿你觉得自己冤,假如你家人得到赔偿,老六岂不是也很冤?就如你老婆背着你偷情,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无辜?她为了钱也好,为了欲也罢,肯定是因为在你这里得不到满足。假如她从一而终,对她来说是不是也很无辜?你所以纠结,是因为你现在仍然是在以人的眼光看问题,只站在自己的角度。鬼与人的不同不是活着与死,而是放得下与放不下。”
午夜时分,我们来到了奈何桥。孟婆笑盈盈地坐在一张矮凳上,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我稍微犹豫了一下,端起茶汤,一口气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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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与本文内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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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月不下雪
责编:沈琪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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