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公门里的人,都称洪城总捕头高兴宇为“铁鹰”,说他的意志像钢铁般坚韧,看待事物的眼力像鹰隼一样犀利。
可现在的高兴宇,不但疲惫不堪,而且眼里除了遍布的血丝,已经看不出一点犀利了。
地沃物丰的洪城,地处蜀中,每年收入府衙银库的各样银两,都达数十万两之巨。而交银最多的,无疑是盐局。
洪城府下辖涪江上下游三县,每县设有售盐支局,由府衙盐监总局管理。一入腊月,上下三县的支局,便将一年的收入送至盐监总局,主事的盐监盘存入账后,再把银两移交给府衙。
到腊月初十那天,盐监总局收齐了各支局上缴的盐银,共十一万两,全都存放在盐监总局银库内,决定第二天便移交府衙。没想到,这笔银子,却在当晚离奇地被劫了。
盐局在洪城城内,平常都由几个盐丁守卫。收盐银期间,府衙便抽调了七名精干捕快,前去协助看护银库。
腊月十一一大早,前来盐局的人发现,盐局大门敞开,十余个负责护卫的盐丁捕快横尸于地,银库内十一万两银子,不见了踪影。
人们立刻去禀报盐监杨定海,却发现杨家已人去屋空….
知府柳俊逸闻讯后,立刻令守城门的兵丁对进出人等严加盘查,又限总捕头高兴宇二十日内破案。
可到现在已经十二天了,高兴宇带着全府捕快,几乎翻遍了洪城里每一块砖头,却一点线索也没有。
盐监杨定海一家五口和那十一万两银子,都像烈日下的水露,蒸发得无影无踪。
自从银子被劫,这些天里,高兴宇都没能睡上个囫囵觉。腊月二十二这晚已快午夜时分了,他仍然一点睡都没有,一个人在捕快公房里,背负着双手,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冥思苦想。
这时,门吱嘎一声开了,副捕头莫言申走了进来,关切道:“头儿,听伙房里的人说,今晚你几乎又没下箸?”
高兴宇苦笑了下,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现出些无奈。“这案子,柳大人催得好紧,到现在却毫无头绪,唉,即便是珍肴美味,我也是毫无食欲啊。”
莫言申用微带责怪的语气道:“咱们都指望着你呢,如果你身体先垮了,那这案子就更没法子破了。走走走,咱们出去喝两盅。说不定,放松一下,反倒能找到线索呢。”
高兴宇苦笑道:“现在都快午夜了,这么冷的天,哪里还有卖酒的地方?’
“就到‘老江记’吧,那里的烧酒不错,自酿的酒也地道,而且,那江老头上了年纪,瞌睡少了,关门怕是洪城最晚的。”
“老江记”在德胜街,斜对着高兴宇的家,但这些天,高兴宇都没回家去过。自从人公门那天起,他就给自己定下了铁的规矩,如有案子,一天不破,一天不回家。这次,都是结婚才一年的妻子小桥送换洗的衣服过来,才见过三次面。
莫言申这么说,分明是想让他回去看看小桥。高兴宇眼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头却不由自主地摇了摇。
莫言申说:“放心吧,我不会劝你回去的。不过朝家看看总是可以的吧?你那规矩,要我说啊,真该改改了。”
高兴宇便和莫言申走出了捕快公房。
午夜时分的大街上,除了飘弥着的夜雾,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那些挑出的灯笼,在路面上投下一小团一小团橘红的光晕。
现在,连“老江记”也已上了门。
莫言申扬手“咚咚”敲响了“老江记”的大门,不多一会,老江懒洋洋地打着呵欠,打开了门,正要张罗着在厅里点燃油灯,莫言申挡住说:“算了,我们上楼坐。冬夜虽然冷些,好在今晚还有些月影,总不至于把酒灌到鼻孔吧?”说到这里,冲高兴宇笑笑,又说:“再说咱们头儿,坐得高才看得远……”
他们上楼后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吩咐老江切两斤牛肉,提两罐自酿的高粱烧。
刚喝上酒,莫言申就笑着说道:“嘿,头儿,咱们今晚不说案子,就喝酒、吃老江的这上好牛肉。或者,就说说你和小桥嫂子?”
一说小桥,高兴宇心里先一甜,跟着又一痛。
小桥本是知府夫人视同己出的贴身侍女,后来被知府夫人收为义女。一年前,由柳知府亲自保媒,许配给了高兴宇。
结婚后,知书达礼、温柔美丽的小桥,让高兴宇的生命似乎都发生了变化。每当想到家里,有散发着腾腾热气、可口的饭菜,有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更有温婉可人的小桥时,他心里既温馨又甜蜜。
可因为自己从前定下的规矩,那些总是突如其来的案子,这一年里,他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却不得不住在捕快公房。
他暗下决心,等这个案子了了,那规矩,也应该改改了…..
心里想着,高兴宇热切的目光,不自觉便投向了自家宅院。
从“老江记”斜着过去二十来丈,便是他的家。这会儿,院子笼在稀薄的夜雾和月影里,静悄悄没半分动静。
小桥应该是早就睡了吧?
目光收回时,却发现空空荡荡的长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条人影,几乎是贴着街像猫一样前进。
“噫,这人鬼鬼祟祟,是做什么的?”莫言申也看到了,轻声发出疑问。
这时,那人已走到高兴宇家院前,停下脚步,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抬手叩门。
隔得太远,只能看到那人有节奏的叩门动作,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高兴宇一惊,这么晚了,是谁来找小桥?洪城人都知道自己那规矩。现在案子未破,这人来找的,自然只能是小桥。
小桥的睡房里,亮起了灯,跟着出现小桥斜披着衣服的形象,然后,开了院门。
高兴宇只觉心像被快刀剁中一般,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看到门开后,那人立刻拥住小桥,一起走进院里。这时的小桥,仿佛身体里已经没有了筋骨,被那人半拥半抱地扶进了睡房……
莫言申惊诧地低呼一声,话音未落,高兴宇已长身而起,跃过窗棂,纵落向青石街面。
莫言申苦笑了下,“唉,你到底乱了方寸了。”跟着也纵下酒楼。
到了自家院前,高兴宇一提气翻过院墙,来到房门前,双掌齐出,击在门扉上。
此时,他身子一震,双掌迅速缩回,掌心现出两个血孔,一阵剧烈的刺痛自掌心漫延。
门扉上,两枚粘着血珠的尖针赫然入目。高兴宇咬牙忍痛,一脚踹出,门哗啦倒了。
借着暗淡的灯影,但见小桥僵卧在地,咽喉处一个细微的针孔,血珠仍在滚落。
高兴宇心神大乱,悲呼一声:“小桥!”抢步入屋,就要去扶血泊中的小桥,但一条人影从暗影中一晃而出,手中银针闪烁,齐刺高兴宇左右胸膛。
高兴宇心里一沉,身形一顿,同时一拍刀鞘,雁翎刀应声而出,划出一道银亮的刀光,直砍偷袭之人。一刀砍出,偷袭之人攻势立刻一钝,但两道寒芒,仍将高兴宇胸膛划破,两枚银光闪烁的尖针,又分刺高兴宇左右太阳穴。
高兴宇怒目圆睁,横刀招架,正好与偷袭之人面对面。
只见那人现出一张粉雕玉琢般精致的脸,银针上刺下挑,像在刺绣一般,每一下都刺向高兴宇的要害。
高兴宇刚吼声:“你……”身后的莫言申道:“头儿,我来助你!”一步跨上,直砍那人手腕,刚出了一半的刀却往回折,劈在了高兴宇的脊背上。
高兴宇往前一扑,那人手里的银针,顺势刺进了他的胸脯。高兴宇踉跄几步,怆然倒下,他指着莫言申斥责道:“你、你、….”
莫言申慢慢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嘴里冷冷说道:“头儿,你别怨我,怨只怨你不该叫‘铁鹰’。”
对面那人抬手抹了抹额角散乱的鬓发,露齿一笑,竟说不出的妩媚娇艳,嘴里笑道:“终于大功告成了!以后,你就是总捕头啦。恭喜你,莫总捕头!”
原来,她竟是个女子。
但这时,那女子已将两枚银针齐射莫言申小腹。
莫言申无处可避,七枝长不盈寸的弩箭,起码有五枝射中了他的要害。
跌落在地的莫言申,这时是连半句诅咒的话也骂不出,片刻后便圆瞪着双眼死了。
第一击得手, 那女子向院外道:“任务完成,你还不进来?”
院外响起两声拍手声,不知是赞叹还是感慨地吟道:“毒蛇口中刺,黄蜂尾上针。二者不算毒,最毒妇人心。”
随着低声吟诵,一个人影轻飘飘落进院里,面如冠玉端庄,五柳长髯飘逸,正是洪城知府柳俊逸!
女子微皱眉头,娇嗔地责怪道:“人家为了你连最好的姊妹都害了,你不感谢便罢了,还来讥讽我?”
柳俊逸呵呵一笑,伸臂将女子揽在怀里道:“感谢是自然要的,不是小谢,而是大谢!”
女子柳眉一挑,媚笑道:“怎么大谢?难不成你回去休了那黄脸婆,然后娶我?”
柳俊逸眯缝着眼道:“以死相谢如何?”
女子一惊,跟着身子一震,瞪圆的眼里全是惊恐和茫然。
柳俊逸用自责的口气说:“我说错话了,该是‘你死相谢’才对。”手一松,女子便瘫软下去,胸口上一柄尖刀,齐柄而没。
“本府真舍不得如此报答你啊。可你知道得太多,又太缠人,而且,十一万两银子总不如本府一人收藏的好。”他轻叹一声后,又道:“这出戏应该这么演——莫言申与小桥有奸情,被高兴宇逮个正着,结果血拼而死。而高兴宇,自然是劫银元凶。你留在这里,本府安排不了你的死因,待会儿只好找地儿埋了你。”说完,他从衣兜里掏出几锭银子,朝院子里四周张望着,嘴里自言自语道:“这银子,是藏在哪里才好呢?”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接上话头:“不藏也罢…..”
柳俊逸猛然回头,只见前胸后背都淌着血的高兴宇,在血泊中。
柳俊逸失色道:“你、没、死?”
高兴宇道:“我知道有人伏击我,所以,我不容易死。”
柳俊逸难以置信,“你知道有人会伏击你?”
“打那人叩门,我便已猜到这是一个局。这世上我最能相信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小桥!她不会对不起我!来人只有一个可能,是她最熟悉的人,而且是个女人!至于那些看似亲昵的举动,原因只有一个,是小桥被制住了。”
高兴宇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柳俊逸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那,你为何一直等到现在?”
“我在等你!”
“等我?你早知道是我?”
“刚才才知道!盐银被劫,守卫银库的弟兄,全是给人一刀杀死。其他人武功平常,来不及应对我多少,但派过去的老李,武功并不比我低多少,却连刀都没能拔出鞘。除开对方武功非凡的可能,还有个可能,是自己人猝然出手。这时,我并没想到你,我怀疑的是莫言申。所以今晚他说喝酒,我欣然答应,原只想摸摸他的底。但看到有人似乎与小桥‘有奸’时,我才想到你!小桥从你府上出来,能够和她最亲近的,只能是你府上的人。而小桥对我说过,和她最亲近的,是你的侍女大桥。”
柳俊逸颓然道:“下午听你说到,盐局总监杨定海绝非劫银外逃,可能是给人灭口嫁祸时,我便知道迟早会给你查出实情,所以才设下这一局。原只想借‘奸情’乱你心神,然后由莫言申突施杀招……”
高兴宇眼里已隐隐有泪,胸膛上下起伏,“你不该害小桥的!按律我只能将你绳之以法,可现在,我只想假公济私一回,替小桥报仇!”说完,高兴宇向前一步,一刀劈出……
:吴永胜(四川)